林景瑜发烧了。
在苏熙熙楼下吹了半夜冷风的结果,就是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尖在太阳穴深处跳动。她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像一只试图缩回壳里的蜗牛,听觉却在此时变得异常敏锐。楼下传来苏熙熙和她妈妈陈子溪隐约的说话声,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却又清晰地震动着耳膜。
“景瑜还没起床?”是苏熙熙的声音,清润温和,一如既往。
“这孩子,肯定又熬夜玩手机了。”妈妈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略带无奈的揣测。
脚步声渐近,踏在木楼梯上,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林景瑜心脏一紧,赶紧闭眼,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试图营造出深眠的假象。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光线从门缝溜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熟悉的、清甜的栀子花香,那是苏熙熙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丝令人鼻酸的委屈。
一只手带着室外的微凉,轻柔地贴上了她的额头。那冰凉的触感与她滚烫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让她忍不住轻轻颤了颤。
“发烧了。”苏熙熙的声音很近,就在头顶,带着确定的语气。“阿姨,有体温计吗?”
“有有有,我去拿。”陈子溪的脚步声又匆匆远去。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她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细微的呼吸声,以及林景瑜自己那如擂鼓般的心跳。她紧紧闭着眼,全身的感官却都聚焦在床边那个身影上。她能感觉到苏熙熙在床边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和……安全感。
“别装了。”一句轻柔的耳语,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睫毛在抖。”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认命地、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勇气睁开眼,瞬间便撞进了苏熙熙含笑的眸子里。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落在苏熙熙的侧脸上,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连那浅褐色的眼瞳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浅金。这个人,怎么连在她如此狼狈生病的时候,都好看得这样过分?一种混杂着自惭形秽和强烈吸引的情绪,让林景瑜的心揪得更紧了。
“要你管。”她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苏熙熙似乎一点也没被她的恶劣态度影响,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些许。“当然要管。”她语气平静,将手里的体温计递过来,“毕竟,是我害你生病的。”
林景瑜愣住,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她呆呆地看着苏熙熙,因为发烧而泛着水光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
“昨晚,”苏熙熙轻声补充,目光沉静地回望着她,“我看见你的车了。在楼下停了很久。”
原来……她知道。
简单的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景瑜心中那座名为“秘密”的闸门。汹涌的回忆席卷而来——昨晚,她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苏熙熙家楼下,看着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想象着她在里面的样子。她看到苏熙熙和一个气质成熟稳重的男人(后来才知道是医院的主任)一起回来,看到苏熙熙手里拿着那杯她无比眼熟的、来自某家知名咖啡馆的纸杯(那是她最讨厌的苏熙熙的追求者常买的牌子)。那一刻,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疼痛、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和绝望,让她失去了所有理智。她在冰冷的车里坐了半夜,直到手脚麻木,才失魂落魄地驱车离开。
原来她都知道。知道她在楼下像个傻子一样徒劳地等待,知道她因为那杯象征性的咖啡而瞬间失控,知道她所有那些辗转反侧、说不出口也别扭至极的心思。
体温计适时地发出“嘀”的提示音,打破了这片刻窒息般的沉默。苏熙熙取过来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起:“38.5度。这么高。”她伸手,想要扶林景瑜起来,“走,去医院。”
“不去!”林景瑜猛地坐起来,动作快得让她一阵眩晕,眼前发黑,又无力地跌回枕头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然而,身体的不适远远比不上此刻心中翻涌的情绪。高烧似乎烧断了理智的缰绳,那些被小心翼翼压抑、隐藏了太久的情感,如同熔岩般喷薄而出。她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苏熙熙正要收回的手腕。滚烫的掌心紧紧贴着对方微凉光滑的皮肤,那温度差让她一阵战栗,却也让她抓得更紧,仿佛这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为什么……”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哽咽,眼泪迅速蓄满了眼眶,模糊了苏熙熙的脸,“为什么要招惹我?”她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质问,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大人,却满腹委屈的孩子。
苏熙熙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爆发。
“明明比我大九岁,明明知道我不懂事,不成熟,容易冲动……明明你身边有那么多更好、更合适的人选……”眼泪不争气地大颗滚落,浸湿了鬓角的头发和枕巾,“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要让我产生那些不该有的误会?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过……”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将她所有的骄傲和伪装都冲刷得一干二净。
苏熙熙沉默着,没有挣脱,任由她用力地抓着自己的手腕,那力道甚至有些发疼。另一只手却抬起来,指尖温柔地、一点点地擦掉她不断涌出的眼泪。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充满了怜惜,反而让林景瑜的心更加酸软得一塌糊涂。
“没有误会。”良久,在林景瑜的哭声渐渐变成低低的抽泣时,苏熙熙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从来都没有。”
林景瑜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那杯咖啡,”苏熙熙耐心地、一字一句地解释,目光专注地锁住她的视线,“我转手就给了护士站的实习生了。”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林景瑜能清晰地数清她长长的睫毛。“昨晚,我是特意去找主任说清楚的。”
近在咫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带着栀子花的香气和林景瑜自己滚烫的气息。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她自己如雷的心跳,咚咚咚地敲击着耳膜。
“说……说什么?”她听到自己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说……”苏熙熙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醉的温柔,“我有喜欢的人了。”她的额头轻轻贴上林景瑜滚烫的额头,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是个……容易炸毛,又爱逞强,还喜欢在别人楼下吹冷风把自己弄生病的小朋友。”
世界彻底安静了。
林景瑜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双浅褐色眼睛里清晰映出的、自己狼狈又呆滞的倒影。所有在病中土崩瓦解的伪装之下,露出的是最原始、最真实的悸动和不敢置信。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还在持续,心里却因为这几句话而掀起了滔天巨浪,浪过之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狂喜。
“我不是小朋友。”她下意识地、带着浓重鼻音和哭腔反驳,语气却软得没有丝毫说服力。
“嗯,你不是。”苏熙熙从善如流地应着,喉咙里溢出低沉而宠溺的轻笑,震动的胸腔通过相贴的额头传递过来,“是那个……让我心甘情愿,等着她长大的小混蛋。”
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相贴的唇瓣间。
吻落下来的瞬间,林景瑜顺从地闭上眼。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感觉到苏熙熙唇瓣的柔软和微凉,能尝到自己滚烫泪水咸涩的味道,然而交织在唇齿间,那股萦绕不散的栀子花香,却奇迹般地让一切都变得甜蜜起来。原来极致的悲伤和极致的喜悦,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门外传来陈子溪拿着退烧药和温水上楼的脚步声,她们迅速分开,动作快得像是触电。苏熙熙瞬间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和淡然的模样,若无其事地接过陈子溪手里的药和水,只有那悄然泛上耳根,并且越来越红的绯色,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来,景瑜,先把药吃了。”陈子溪关切地看着女儿。
林景瑜依言吃了药,重新躺下。苏熙熙为她仔细地掖好被角,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下巴,带来一阵微痒的悸动。
“睡吧。”苏熙熙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多了一层不容错辨的缱绻,“我陪你。”
林景瑜听话地缩进被子里,这次,只露出一双因为哭过和高烧而显得格外水润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苏熙熙。发烧的眩晕感还在持续,身体依旧难受,但心里却像被注入了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前所未有地踏实和清明。
原来,那些深夜的徘徊,那些酸涩的猜测,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都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原来,失控的,不止她一个。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蜜糖,甜蜜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让她忍不住在被子的遮掩下,悄悄翘起了嘴角。药效逐渐发挥作用,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她在安心中沉沉睡去。
梦里,没有了恼人的九岁年龄差,没有了周遭可能存在的世俗眼光。只有苏熙熙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像盛满了星光的夜空,还有那句回响在耳畔,无比清晰的低语——
“等你长大。”
而这一次,她知道,这不是一个需要漫长等待的承诺,而是一个已经开始、并且充满期待的现在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