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钟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余韵未消，裂痕却已在家宴温馨的表象下悄然出现。
元旦这天的林家，依旧充满了节日的气氛。苏熙熙特意穿上了林景瑜送的那件手工毛衣，尽管针脚拙劣，配色大胆，胸前那只“校长”小猫也显得龇牙咧嘴，但她穿得坦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视。果然，这件毛衣一出现，就引来了亲戚们善意的调侃和笑声。
“熙熙这毛衣……挺别致啊！”一位姑姑笑着说。
“一看就是景瑜的手笔吧？这孩子，心思是好的，就是这手艺……”另一位婶婶接话，语气里满是疼爱。
林景瑜听着，心里既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隐秘的欢喜。看，苏熙熙穿着她做的衣服，向所有人无声地展示着她们的亲密。然而，这温馨的氛围很快被打破。
王阿姨，也就是上次安排相亲的那位，目光在苏熙熙身上转了几圈，又看了看自己身边西装革履的儿子，突然笑着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餐桌：“熙熙啊，阿姨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二十七了吧？真是大好年华，不过也该认真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她热切地推了推身边的儿子李明轩，“我们家明轩刚从国外回来，也在本市发展，你们年轻人，又都这么优秀，应该多接触接触，交个朋友嘛。”
餐桌上的说笑声瞬间低了下去，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林景瑜捏着筷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闷得发疼。
苏熙熙脸上的笑容未变，依旧得体，她放下汤匙，声音温和却带着清晰的边界感：“谢谢王阿姨关心，不过我目前还是想以事业为重，个人问题暂时不考虑。”
“哎，话不能这么说。”王阿姨仿佛没听出拒绝，反而更加热切，“女人事业再好，终究还是要成家才算圆满。我们明轩在投行工作，年薪这个数，”她比划了一个手势，语气带着炫耀，“配你绝对是绰绰有余了。你们要是成了，那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她不需要！”
林景瑜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打断王阿姨滔滔不绝的推销。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因为愤怒和委屈微微发红，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小豹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讶和不解。王阿姨更是错愕地睁大了眼：“小瑜？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反应？”
陈子溪脸色微变，立刻起身打圆场，伸手去拉女儿的胳膊，语气带着安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景瑜！怎么跟长辈说话的？快坐下！肯定是果汁喝多了，瞎闹呢，王阿姨您别介意。”
“我没闹！我也没醉！”林景瑜甩开母亲的手，声音带着颤抖，目光死死盯着王阿姨，又转向那个一直沉默着、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优越感笑容的李明轩，“苏熙熙她——”
“景瑜。”苏熙熙的声音轻轻响起，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截断了她即将冲口而出的话。林景瑜转头，对上苏熙熙的目光，那眼神里有平静，有安抚，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近乎恳求的制止。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猝不及防地浇熄了她胸腔里熊熊燃烧的、不管不顾的冲动。
“……帮我盛碗汤好吗？”苏熙熙将手边的空碗递向她，语气自然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林景瑜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像一面濒临破碎的鼓。在母亲略带责备和苏熙熙恳求的目光双重压力下，她最终像一尊失去提线的木偶，僵硬地、缓慢地坐了回去。
后半顿饭，她吃得食不知味。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苏熙熙。她看着苏熙熙周旋在长辈之间，笑容依旧温婉得体，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她看着那个李明轩找准机会，姿态优雅地为苏熙熙斟茶，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她甚至眼尖地看到，在王阿姨的极力促成下，苏熙熙似乎与对方交换了联系方式……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她心上，不致命，却绵密地疼着。她坐在那里，明明是在自己家，却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被排除在外的局外人。
深夜，万籁俱寂。林景瑜终于无法再忍耐内心翻腾的酸涩和怒火，她赤着脚，像一阵风似的闯进了苏熙熙的房间。
苏熙熙正坐在梳妆台前卸妆，从镜子里看到她，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为什么拦我？”林景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质问和委屈，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熙熙放下卸妆棉，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场合不对。那是家宴，那么多长辈在。”
“那什么时候才对？”林景瑜的声音开始发颤，一步步逼近，“等到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给你介绍对象？等到这个明轩那个明轩天天围着你转？还是等到……你真的迫于压力，嫁给别人的那天？”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哽咽。
苏熙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语气保持平稳：“景瑜，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积累了一晚上的情绪终于彻底爆发，林景瑜猛地抓住苏熙熙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微微蹙眉，“你明明是我的！是我的！为什么我们要像做贼一样？为什么我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对你献殷勤而不能说话？！”
吼完这一句，房间里陷入死寂。林景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霸道又幼稚的话。苏熙熙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情绪复杂地翻涌着，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林景瑜看不懂的沉重。
“然后呢？”苏熙熙轻声问，声音低得像叹息，“告诉你爸妈？告诉所有亲戚朋友？让所有人都知道，二十七岁的苏熙熙，和你，一个刚成年的高中生在一起了？让那些异样的、探究的、甚至是指责的目光，时时刻刻跟着你吗？”
林景瑜僵住了，抓着苏熙熙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
“景瑜，你还这么小，你的未来有无限种可能，你会遇到很多人，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苏熙熙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她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腕从林景瑜手中抽回，“我不能……不能这么自私。我不能因为我的感情，就绑住你，让你过早地承受这些。”
这番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林景瑜的心脏。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是我不够好？配不上你吗？”她哽咽着问，“还是……你对我，从来就没当真过？那些‘等你长大’的话，都是骗我的？”
苏熙熙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片沉默。这沉默比任何尖锐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像冰冷的潮水，将林景瑜彻底淹没。
她再也无法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里，猛地转身，一把拉开门，冲了出去，甚至没来得及穿鞋和外套。
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身上。林景瑜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的积雪上，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奔跑。手机在睡衣口袋里不停地震动，屏幕上闪烁着苏熙熙的名字，她一个都没有接。
最后，她精疲力尽地停在了那片熟悉的社区公园，停在了“校长”的猫窝前。仿佛感应到她的到来，那只慵懒的玳瑁猫从温暖的窝里钻出来，亲昵地蹭着她早已冻得麻木僵硬的脚踝。
冰冷的刺痛感和猫咪柔软的毛发形成鲜明对比，林景瑜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把脸埋进“校长”带着阳光和干草气息的皮毛里，压抑地哭出声来：“她不要我了……她不相信我……”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林景瑜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苏熙熙只穿着那件单薄的手工毛衣，连外套都没披，发梢和睫毛上已经结满了细小的冰晶，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担忧。
“跟我回去！”苏熙熙的声音带着喘息和不容置疑，伸手就要拉她。
“不要！”林景瑜猛地甩开她的手，像只受伤后充满戒备的小兽。
“林景瑜！”苏熙熙连名带姓地喊她，语气里带着罕见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你就只会连名带姓地叫我！”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再次爆发，林景瑜带着哭腔吼道，“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是个不懂事、需要你承担责任、可以被你轻易推开的小朋友，对不对？！”
吼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回音。苏熙熙怔住了，看着眼前哭得浑身发抖的女孩，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赤脚，眼眶瞬间也红了。她突然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拽过林景瑜，用一个近乎粗暴的吻堵住了她所有未尽的控诉。
这个吻不再是以往的温柔缠绵，它带着泪水的咸涩味道，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和确认，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吞噬。
“我比你大九岁……”一吻结束，苏熙熙的额头抵着她的，颤抖的呼吸混杂着白气喷在林景瑜冰冷的唇间，声音破碎不堪，“我走过的路比你长，我知道这个世界没那么简单……我要为你的人生负责，我不能看着你因为我……”
话未说完，林景瑜突然仰头，带着一股狠劲，用力咬破了她的下唇。细微的刺痛感和弥漫开的血腥味让苏熙熙瞬间失声。
“我的人生，我自己负责！”林景瑜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眸在雪地反射的微光中，亮得惊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保护和你所谓的‘为我好’，我要的是你相信我，相信我能和你一起面对所有事情！苏熙熙，你听清楚，是我，林景瑜，选择了你！”
雪，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飘落，覆盖了她们争吵的足迹，也仿佛要覆盖世间所有的纷争与无奈。她们站在猫窝旁，在漫天风雪中紧紧相拥，像两只在严寒中互相舔舐伤口、汲取温暖的小兽，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不要推开我……”林景瑜把脸埋在苏熙熙冰冷的颈窝里，哽咽着，声音闷闷的，“求你……不要再一个人做决定，不要再把我排除在外……”
苏熙熙收紧手臂，用尽全力抱紧怀里颤抖的身体，指尖深深陷入对方单薄的睡衣布料中。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滑落，融化了睫毛上的冰晶。
“不会了。”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坚定，轻轻吻了吻林景瑜的发顶，“再也不会了。对不起……是我错了。”
新年的第一缕曙光，在经历了漫长的黑夜后，终于艰难地穿透厚重云层，洒在洁白无垠的雪地上，也洒在她们依偎的身影上。光芒微弱，却带着冲破一切的力量。
她们在寒冷的清晨空气中十指紧紧相扣，冻得通红的指尖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决心。无需再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紧握，便已约定，无论前方是荆棘丛生还是康庄大道，她们都要一起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