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生活看似恢复平静,像结了薄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未息的暗流。林景瑜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场雪地里的争吵与和解,像一剂猛药,既带来了痛楚,也催生了某种更为坚韧的东西。
她开始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劲头疯狂学习。台灯亮到凌晨两点成了常态,书桌上的草稿纸堆成小山,笔芯消耗的速度快得惊人。她像要把所有因年龄差距、因外界干扰而产生的不安和焦躁,统统溺死在无边无际的题海里。偶尔从繁复的公式和冗长的英文段落中抬起头,揉着酸涩的眼睛望向窗外,总能看见对面那栋楼里,也有一扇窗固执地亮着灯——那是苏熙熙医院的办公室。她知道,苏熙熙也在加班,或许是在写病历,或许是在研究案例。
她们不再像热恋初期那样时时刻刻黏在一起,而是用这种沉默的、各自努力的方式彼此陪伴,像两座在漆黑海面上遥相呼应的灯塔,用光芒告诉对方:我在这里,我与你同在。
这天放学,林景瑜照例背着书包,熟门熟路地穿过医院消毒水气味浓郁的长廊,走向心理咨询科。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阵尖锐的争吵声。她加快脚步,看见苏熙熙被一个情绪激动、面色通红的中年妇女堵在走廊中间,对方正用力挥舞着手里的一份诊断书,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苏熙熙脸上。
“庸医!你们都是庸医!我孩子好好的,怎么可能有心理问题!他就是不爱学习,有点调皮而己!”妇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在安静的走廊里引起回响。
苏熙熙试图保持冷静,声音依旧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这位家长,请您冷静一点。诊断是基于专业的评估和量表……”
“评估什么?就是你们想骗钱!开一堆没用的药,做一堆没用的治疗!”妇女根本不听解释,声音愈发高亢,引来不少患者和家属的侧目。
林景瑜心头一紧,怒火瞬间窜起,正要冲上前将苏熙熙护在身后,却有一个身影比她更快——是王明轩。他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几步便挡在了苏熙熙和那位家属之间,高大的身形形成了一道屏障。他脸上带着从容镇定的微笑,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女士,您好。我是医院特聘的法律顾问,王明轩。”他优雅地递上一张名片,动作不卑不亢,“关于您孩子的诊断和治疗方案,如果您有任何疑问或不满,都可以通过正规渠道,直接与我沟通。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合法、合规的答复。在这里争吵,既影响其他患者休息,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您说对吗?”
他专业的姿态和清晰的法律身份,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家属部分的气焰。对方愣愣地接过名片,气势明显弱了下去。王明轩又低声安抚了几句,很快,围观的人群散去,那位家属也被他引导着走向了医患沟通办公室。
风波平息,走廊恢复安静。苏熙熙显然松了口气,向王明轩微微颔首:“王顾问,谢谢你。”
“分内之事,苏医生不必客气。”王明轩笑容温和,目光落在苏熙熙身上,带着欣赏。他注意到苏熙熙因为刚才的拉扯,胸前的工牌有些歪斜,便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流畅地帮她整理了一下,指尖轻轻拂过工牌的边缘。
那动作做得太自然,太顺手,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带着一种超越普通同事的亲昵。
林景瑜僵硬地站在拐角的阴影里,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了。她看着王明轩从容不迫地化解危机,看着苏熙熙向他道谢时脸上放松的神情,看着他们并肩走向办公室方向的背影。苏熙熙微微侧头倾听王明轩说话时,几缕发丝垂落,勾勒出优雅温柔的侧脸弧度,好看得令人心折。
而她呢?她刚才除了冲动地想冲上去吵架,还能做什么?她只是个连在关键时刻保护对方都做不到的“小朋友”,一个甚至没有资格在公开场合宣示主权的“妹妹”。巨大的无力感和酸涩的嫉妒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
当晚,林景瑜第一次没有按时去医院门口等苏熙熙下班。她关掉手机,踩着滑板,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滑板场上发疯似的冲刺、腾空、摔倒,直到筋疲力尽,汗水混着灰尘浸湿了衣襟。掌心的皮肉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磨破,渗出血珠,她却感觉不到疼,或者说,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深夜,她拖着疲惫不堪、浑身脏兮兮的身体回到家。客厅一片漆黑,她以为家人都睡了,却在自己房间门口,看到里面透出的暖黄灯光。她推开门,看见苏熙熙正坐在她房间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旁边放着她熟悉的那个家庭药箱。
听到动静,苏熙熙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只是声音平淡无波地问:“手怎么了。”
林景瑜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自己的手,借着灯光,看到掌心擦破了一大片,血渍混着灰黑色的尘土已经凝固,看起来有些狰狞。她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苏熙熙却已经站起身,走过来,不容拒绝地拉过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拉着林景瑜在床边坐下,自己则蹲在她面前,打开药箱,拿出碘伏和棉签。冰凉的棉签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林景瑜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想抽回手,却被苏熙熙更紧地握住。
“王明轩……”沉默中,林景瑜还是忍不住,低低地开口,声音干涩。
“他只是同事。”苏熙熙头也没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语气依旧平静。
“他碰你工牌。”林景瑜执拗地说,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让她刺眼的画面。
“那是意外。”苏熙熙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们站在一起,看起来很般配。”这句话几乎是带着自虐般的快感说出来的,酸楚瞬间溢满了胸腔。
“啪嗒。”棉签掉在了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苏熙熙猛地抬起眼,眸色深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紧紧锁住林景瑜躲闪的目光:“你再说一遍?”
林景瑜扭开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狼狈的表情。下巴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却坚定地扳了回来,迫使她不得不迎上那道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视线。
“看着我。”苏熙熙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压抑的情绪,“林景瑜,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容易动摇的人吗?几句流言,一个外人偶然的举动,就能让我放弃我们之间的一切?”
林景瑜这才发现,苏熙熙的眼眶是通红的,眼下带着浓重得无法掩饰的青黑色疲倦,脸色也比平时苍白许多。
“那我呢?”苏熙熙指着自己的心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碎的痛楚,“在你为了未来拼命努力的时候,在你觉得不安、觉得我不够坚定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等你长大的每一天,我又是怎么过的?”她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在林景瑜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我每天都在害怕。”苏熙熙哽咽着,声音碎在寂静的夜色里,“怕你考上更好的大学,去了更远的地方,遇见更多、更优秀、更年轻的人;怕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一时冲动,是青春期的不服输;更怕……怕我比你大的这九岁,怕我们之间无法忽视的差距,最终会成为你人生路上的绊脚石,让你后悔,让你怨恨……”
泪水不断滑落,她几乎泣不成声:“可就算这样……就算每天都活在患得患失里……我还是……还是舍不得放手啊……”
所有故作坚强的伪装,所有因嫉妒而产生的尖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碎得彻底。林景瑜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擦苏熙熙脸上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也跟着汹涌而出,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苏熙熙……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害怕……害怕我比不上别人,害怕你会觉得他更好……”
“我知道。”苏熙熙把她用力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温柔,“我都知道。傻瓜……”
她们在清冷的月光下紧紧相拥,像两株在风雨中根系深深缠绕、彼此支撑的树,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和力量,也抚平着彼此内心的不安与创伤。
后来,林景瑜才从护士站的闲聊中偶然得知,那天王明轩确实以“庆祝顺利解决纠纷”为由,邀请苏熙熙共进晚餐,但苏熙熙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而她关机失联的那几个小时里,苏熙熙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在凛冽的寒风中,徒劳地寻找了整整三个小时。
原来,最深的守护,从来不在阳光之下、人前显眼之处。而是在每一个她看不见的角落,在她因为幼稚的嫉妒和不安而任性妄为的时候,有人正默默地为她抵挡着来自全世界的风雨,并用尽全部的耐心和爱意,等待着她足够强大、足够勇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