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来得猛烈，凛冽的风裹挟着湿气，穿透了看似回暖的天气。林景瑜在连续多日挑灯夜读后，本就疲惫的身体终于被这波寒流击垮。高烧来得又急又凶，像一场在她体内点燃的山火，烧得她意识模糊，视野摇晃。最后的记忆碎片里，只剩下苏熙熙焦急得变了调的声音，救护车刺耳又遥远的鸣笛，以及身体被移动时那种令人不安的失重感。
再醒来时，首先钻入鼻腔的是医院特有的、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适应着昏暗的光线，发现自己躺在急诊观察区的病床上，手背上贴着胶布，冰凉的输液针埋入血管，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输入她的身体。窗外，天光刚刚破晓，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鱼肚白。
她微微偏头，看见苏熙熙趴在床边睡着了。身上还套着那件象征职业的白大褂，但底下露出的却是柔软的珊瑚绒家居裤，脚上甚至只随意地踩着一双毛绒拖鞋，沾着未干的泥渍和水痕。显然，她是在睡梦中或被紧急叫醒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匆忙赶来的。
林景瑜喉咙干得发疼，忍不住轻轻吞咽了一下，发出了细微的声响。就是这么一点动静，苏熙熙立刻惊醒了，猛地抬起头。她的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平日里清澈明亮的浅褐色眼眸里布满了血丝，睫毛上甚至还挂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在微弱的晨光中闪烁着。
“醒了？”苏熙熙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立刻伸手，用指背轻柔地贴了贴林景瑜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神里满是未散的后怕和担忧，“还难不难受？头晕吗？想不想喝水？”
林景瑜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苏熙熙身上那不合时宜的装扮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我……睡了多久？”
“一整夜。”苏熙熙握住她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掌心冰凉，“昨晚你烧到40度，怎么都降不下来，意识都不清了……”她的声音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已经泄露了那一夜她所承受的惊惧。
晨光渐渐变得清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苏熙熙疲惫的脸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就在这一片明明灭灭的光线里，林景瑜突然注意到，在苏熙熙乌黑柔顺的发间，靠近鬓角的位置，有一根细细的、刺眼的银丝。
二十七岁的人……怎么会有白发了？
是因为工作太忙？还是因为……照顾她太辛苦？或者，是因为那些她不曾说出口的压力和担忧？一股混杂着心疼、愧疚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林景瑜下意识地抬起那只自由的手，想去触碰那根白发。
手刚伸到一半，就被苏熙熙轻轻握住了手腕。输液管因为她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别乱动。”苏熙熙的语气带着一丝强装出来的严肃，试图板起脸，“林景瑜，我警告你，以后绝对不准再这样熬夜了。从今天起，我要每天监督你，准时睡觉。”
“像监工一样？”林景瑜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声音却因为虚弱而显得没什么力气。
“像监护人一样。”苏熙熙脱口而出。
“监护人”这三个字像一块无形的冰，瞬间砸落在两人之间。刚刚缓和一点的气氛再次凝滞。那九年的年龄差距，那些来自家庭、社会的无形压力，仿佛化作了一道透明的墙，清晰地隔在了这片逐渐明亮的晨光里，无声，却沉重。
恰好这时，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换药。年轻的护士手脚利落地操作着，一边笑着对林景瑜说：“小姑娘可算醒啦？你姐姐守了你一整夜呢，眼睛都没合一下，真是姐妹情深，让人羡慕。”
姐妹。
这个词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林景瑜心中最敏感、最不甘的角落。她垂下眼睫，没有说话，藏在被子下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洁白的被角，指节用力到泛白。
等护士换好药，推着车离开，病房里重新只剩下她们两人。空气安静得只剩下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以及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林景瑜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操控着病床边的按钮，将床头缓缓摇高，让自己能够坐起来，能够平视着苏熙熙。高烧似乎烧掉了她所有的犹豫和胆怯，只剩下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勇气。
“不是姐妹。”她开口，声音因为发烧和紧张而干涩，却异常清晰。
苏熙熙正在帮她调整枕头的手猛地一顿，愕然地抬头看她：“……什么？”
“我们，”林景瑜直视着苏熙熙那双写满惊愕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不是姐妹关系。”
苏熙熙彻底僵在了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连呼吸都停滞了。
林景瑜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话语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苏熙熙，我喜欢你。”
她看到苏熙熙的瞳孔猛地收缩，继续道：“不是妹妹对姐姐的依赖和喜欢，是……是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牵你的手，拥抱你，亲吻你，是想要和你共度余生的那种喜欢。”
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匀速地坠落，像在为这场迟来太久的告白进行着倒计时。
“我知道我现在还太小，不够成熟，不够强大。我不能像王明轩那样，在你遇到麻烦时，用专业的身份从容地帮你解决；我甚至……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要让你担心，让你守着。”林景瑜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带着哭腔，但她强迫自己说下去，目光执拗地看着苏熙熙，“但是我会长大的！苏熙熙，你相信我，我会很快、很快地长大，我会变得很强，很强，强到足以站在你身边，强到能为你遮挡所有的风雨，强到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苏熙熙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景瑜看着她沉默的反应，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冰冷的海底。她闭上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近乎决绝的话：“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我……让你觉得困扰，甚至……觉得恶心，你现在就可以出去。我……我以后，不会再纠缠你。”
说完最后几个字，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是天堂还是地狱，似乎都系于苏熙熙接下来的反应。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就在林景瑜几乎以为苏熙熙已经悄然离开，巨大的绝望即将把她吞噬时，她忽然感觉到手背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柔软的触感。
那不是抚摸。
是一个吻。
苏熙熙正低着头，无比轻柔地、珍重地吻着她因为输液而贴着胶布、带着针孔的皮肤。那个吻很轻，很缓，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带着无尽的怜惜、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紧接着，一声带着浓重哭腔，却又分明夹杂着笑意的叹息响起。
“傻子……”
林景瑜猛地睁开眼。
苏熙熙抬起头，脸上早已泪痕交错，可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浅褐色眼睛，却在微弱的晨光中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破碎后又重聚的星光，温柔得能将人彻底淹没。
“我等的……”苏熙熙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无比的确信，“就是你长大啊。”
窗外的晨光忽然变得无比刺眼，穿透百叶窗，将整个病房照得一片透亮。林景瑜怔怔地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熙熙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上她的脸颊，为她擦去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自己却笑得像个孩子，泪水不断滚落：“从你五岁的时候，在儿童病房里，蛮横地抢走我最喜欢的那个洋娃娃开始……”她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和笃定，“我苏熙熙的这颗心，就再也没想过别人了。”
病床边的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平稳的“滴答”声，像一串串跳跃的音符，在为这场跨越了漫长时光、迟到了太久的告白，奏响独一无二的伴奏。
她们在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病房里，在晨曦的见证下，紧紧地十指相扣。掌心相贴的温度，驱散了所有的不安和病痛。恍惚间，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充满药水味的儿童病房。
只是这一次，那个被抢走的“洋娃娃”，再也还不回去了。
因为早在不知不觉间，林景瑜偷走的，是一颗真真切切、完整而滚烫的真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