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苍老，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仿佛早已等待了无数个日夜。
枪管缓缓缩回天花板，红光熄灭，机械锁死的“咔哒”声也停了下来。只有门内那片黑暗，无声地敞开着缝隙，如同巨兽沉默的吻。
“陈烬……”苏瑾握紧刀，声音紧绷，身体挡在众人和门缝之间。
陈烬盯着那片黑暗。共鸣值依旧枯竭，但一种更本能的警惕在尖叫。记录里警告不要进入主控室，不要相信“花园”的信号。而门内的声音，显然并非来自“花园”，但它就安全吗？
“冯远明主任？”陈烬对着门缝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
门内沉默了几秒，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是我。或者说，是‘我’留下的东西。进来吧，孩子们。既然你们拿到了冯林的数据板，走到了这里……有些事，该让你们知道了。”
冯林？那个死在门口的骷髅？是他的数据板引他们来的？
秦雨侧耳，眉头紧锁：“门内……只有一个生命信号，非常微弱，几乎和背景辐射融为一体。还有……很多机器运转的声音，很低频，很稳定。没有……没有记录里提到的那些‘低语’。”
林薇看着手中的数据板，又看看门缝：“他要我们进去……可能真的是唯一的选择。数据板能量快耗尽了，我们需要里面的设备和能源来解读剩下的信息。而且……”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包扎的手臂。根治灰蚀感染的希望，或许就在门后。
陈烬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保持警惕，慢慢进去。苏瑾，秦雨，注意两侧和后方。阿飞，小杰，跟紧林薇。”
他率先迈步，走向那道敞开的门缝。身体经过门框时，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气流，带着与外界不同的、更干燥也更冰冷的空气，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臭氧和旧书混合的气味。
门内是一个广阔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大。高高的穹顶，无数熄灭的屏幕和控制台呈弧形排列，如同沉睡的蜂巢。地面是光滑的暗色金属，纤尘不染，与门外通道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唯一的光源来自穹顶中央洒下的柔和白光，照亮了控制台中心区域。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宽大的、看起来是悬浮着的控制椅上。
那人穿着陈旧但整洁的白色研究员制服，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最大的一块主屏幕——屏幕是暗的。
“把门关上吧，它自己会锁。”苍老的声音从那个背影传来。
苏瑾犹豫了一下，看向陈烬。陈烬微微点头。苏瑾退到门边，那扇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平稳地自动合拢，将内外彻底隔绝。
“坐。”冯远明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抬了抬手，指向控制台前几张同样悬浮的、简约的金属椅。“地方有点乱，别介意。”
乱？这里整齐得近乎诡异。除了中央控制台和座椅，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个人物品，没有文件，没有水杯，甚至连多余的线缆都看不到。
陈烬没有坐，他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个过于“干净”的主控室。“冯主任，你说你是‘留下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冯远明终于缓缓转过了椅子。
他的面容比声音更显苍老，布满深刻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非人的平静。他的皮肤有种不健康的苍白，在柔和的光线下几乎透明，能隐约看到皮下的青色血管。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身体……似乎过于僵硬了，转动椅子的动作流畅得不像是关节在运动。
“我的身体，在七十三年前启动‘最终沉眠’协议时，就已经停止了大部分生理功能。”冯远明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们现在看到的，是依托主控室维生系统和神经接驳技术维持的……残响。一个保留了大部分记忆和思维模式的意识投影，驱动着这具经过改造的躯壳。”
仿生人？或者更糟，是某种意识上传后的实体？
林薇倒吸一口凉气，作为信息处理专家，她比其他人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旧时代的技术，远超她的想象。
“你一直在这里？一个人？”秦雨忍不住问，她的听力告诉她，除了他们和眼前这个“冯远明”，主控室内再没有其他心跳或呼吸。
“一个人。”冯远明点头，“‘最终沉眠’协议启动后，主控室完全封闭，内部循环维持最低能耗。我大部分时间也处于低功耗休眠，只在特定条件触发时——比如外部权限冲突尝试，或者……持有冯林数据板的生命体靠近——才会激活。”
他的目光落在林薇手中的数据板上，那双过于清明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冯林……他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也是我的侄子。”冯远明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慢了一丝，“他本该带着数据板和警告离开。看来，他没能成功。”
“外面……变成了地狱。”苏瑾沉声道，“灰雾笼罩一切，怪物横行。你说的‘花园’里的东西，是不是就是‘灰蚀’的源头？”
冯远明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暗着的主屏幕，仿佛能穿透它看到更远的地方。
“‘灰蚀’……是你们对它的称呼？倒也贴切。”他缓缓道，“‘花园’，是我们的内部代号，全称是‘跨维度不稳定能量/生命复合体收容与研究区’。我们最初认为，那是一种来自未知维度、兼具能量与生物特性的特殊‘样本’，可能蕴含着突破物理和生物界限的钥匙。”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
“我们错了。那不是‘样本’，那是‘污染’。一种具有高度侵蚀性、同化性，并能扭曲现实规则基础的‘存在’。它通过能量辐射和某种……信息层面上的‘低语’进行传播和扩散。‘灰蚀’，只是它在物质层面最表浅的表现。”
信息层面的低语？扭曲现实规则？这些概念让阿飞和小杰听得一脸茫然，但陈烬、林薇和秦雨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你们试图研究它？控制它？”林薇的声音发颤。
“我们傲慢地以为自己可以。”冯远明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那场灾难，“我们建立了多重隔离层，能量抑制场，信息过滤屏障……但在第七日，它还是渗透了。不是暴力突破，而是……‘说服’。它通过信息污染，让一部分屏障的逻辑基元自我崩溃，让维持秩序的AI产生悖论错误，甚至……让最坚定的研究员，在梦中听到它的‘低语’，然后……变成它的延伸。”
他睁开眼，看向众人，目光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悔恨。
“冯林记录里提到的‘次级收容体泄漏’，就是第一批被彻底转化的研究员和自动防卫系统。它们在设施内游荡，散播污染。主控室是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唯一还保有‘纯净’秩序的地方，因为它使用了不同的、基于古典数学和封闭逻辑的底层协议，并且……我把自己和‘核心抑制密钥’一起锁在了这里。”
“核心抑制密钥？”陈烬抓住了关键词。
“一件……旧时代遗物，或者说，是人类文明上一次面对类似威胁时，留下的‘保险丝’。”冯远明没有详细解释，“它能生成一种特殊的、针对这种‘信息污染’的‘否定场’。启动它，可以强制‘花园’以及其衍生物进入一种类似时间停滞的‘沉眠’状态。代价是……极大的能量消耗，以及不可逆的启动。”
“你启动了它？”苏瑾问。
“启动了最低功率的局部场，覆盖主控室和有限的周边区域，才勉强保住了这里。”冯远明点头，“但能量有限，‘沉眠’状态也在缓慢被渗透。我能感觉到，外面的‘它’……比以前更强了，也更……‘活跃’了。你们的到来，携带的外部信息扰动，甚至可能加速了这个过程。”
气氛更加凝重。他们不仅没有找到安全的避难所，反而可能唤醒了一个更恐怖的怪物？
“你说‘晨曦’……那是什么？”秦雨想起记录里的最后词语。
冯远明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那是种真正带着希望的光芒，尽管极其微弱。
“‘晨曦计划’，是我们在意识到无法控制‘花园’后，启动的最后一个备用方案。它不是武器，也不是封印，而是……一颗‘种子’。”他的语气变得郑重，“我们将所有未被污染的、关于人类文明精华的数据——历史、文化、艺术、科技基础、伦理准则——以及‘花园’和‘灰蚀’的全部研究资料、对抗经验，编译成特殊的、具备高度抗信息污染能力的编码，存储进一个特殊的载体，然后……将它发射了出去。”
“发射？去哪里？”林薇追问。
“一个预设的、远离城市和主要人口密集区的深层地下掩体，代号‘晨星’。”冯远明看向主控室一侧的墙壁，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带有发射井标识的小屏幕，“‘晨曦’就是激活‘晨星’掩体，并引导幸存者前往那里的‘密钥’和‘导航’。冯林的数据板里，应该有‘晨星’的最终坐标和启动‘晨曦’的部分验证信息。”
希望！真正的希望！不仅是对抗怪物的知识，更是文明重建的种子！
“坐标呢？数据板里剩下的信息怎么读取？”陈烬立刻问道。
“主控台可以连接数据板，补充能源，并尝试破解最后的信息锁——那是我和冯林约定的双重加密，需要我的生物信息和数据板的物理密钥同时认证。”冯远明指向林薇手中的数据板，“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林薇包扎的手臂，又看向陈烬，最后落在秦雨身上。
“但是，在你们读取坐标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些事情，也需要……你们的帮助。”
“什么帮助？”陈烬警惕地问。
“第一，这个女孩，”冯远明指着林薇，“她的伤口有‘灰蚀’残留，虽然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暂时抑制，但根源未除。主控室里有当年研发的、针对早期感染的实验性净化设备，或许能根治她。但需要时间，也需要消耗本就不多的储备能源。”
林薇的眼睛瞬间亮了，充满渴望。
“第二，你。”冯远明的目光锁定陈烬，那双过于清明的眼睛似乎要将他看透，“你身上有一种……我无法解析的能量波动。它不属于‘花园’的污染体系，甚至……隐约有种对抗‘信息侵蚀’的特质。在你尝试用那种能量干扰门禁时，我感应到了。那是什么？”
陈烬沉默。系统是他最大的秘密。
“不方便说也无妨。”冯远明似乎并不强求，“但我需要你，用你的那种能量，配合‘核心抑制密钥’，做一件事。”
“什么事？”
“强化主控室的‘沉眠’场，哪怕只是暂时地、局部地。”冯远明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恳切，“你们进来带来的信息扰动，加速了‘花园’渗透这里的速度。我能感觉到，那些‘低语’……又开始在屏障外响起了。在你们读取坐标、治疗伤口、准备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们需要一个更稳定的环境。你的能量，或许能提供额外的‘秩序锚点’。”
风险。巨大的风险。要将自己虚弱状态下的共鸣值与这个神秘设施的“核心抑制密钥”连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看着林薇眼中的希望，想着“晨曦”可能带来的未来，想着门外那无孔不入的“灰蚀”和“低语”……
“我需要恢复。”陈烬最终说道，“我的能量消耗很大。”
“主控室的备用能源可以为你提供一种……相对平和的能量补充环境，或许比外界快。”冯远明指向控制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银色平台，“你可以坐在那里。另外……”
他看向秦雨和苏瑾：“你们两个，一个听觉异常敏锐，一个战斗本能强大。我需要你们帮忙监控主控室屏障的完整度。我会把部分传感器权限开放给你们，一旦发现异常波动——无论是来自‘花园’的渗透尝试，还是设施内残余‘次级收容体’的靠近——立刻警报。”
他又看向阿飞和小杰：“你们两个，负责照顾伤员，以及……学习。我会开放基础的设施结构图和生存手册给你们看。如果……如果我们失败，或者发生意外，记住路，带能带走的东西，想办法活下去，找到‘晨星’。”
安排得井井有条，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
“冯主任，”陈烬最后问道，“如果我们帮你稳固了屏障，治好了林薇，拿到了坐标……你怎么办？”
冯远明平静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这个他守了七十三年的主控室。
“我的使命，就是守住这里，直到有人带着‘钥匙’回来，或者……直到‘沉眠’场彻底失效，‘花园’将这里吞噬。”他顿了顿，“现在，你们来了。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在你们离开后，启动‘核心抑制密钥’的最后一道指令——一次定向的、高强度的‘信息湮灭脉冲’，目标：花园核心。那会彻底耗尽密钥和我的剩余能量，或许……能重创它，为你们争取更多时间。”
自我牺牲。为了给后来者铺路。
主控室内一片寂静。
“开始吧。”陈烬不再多言，走向那个银色平台，盘膝坐下。
苏瑾和秦雨对视一眼，走到冯远明指示的控制台位置。
林薇在阿飞和小杰的搀扶下，走向冯远明指出的医疗区域。
冯远明操控着悬浮椅，缓缓移动到主控台核心位置，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点按，唤醒一个个沉睡的光屏。
柔和的白光笼罩着陈烬，一股奇异的、温和而有序的能量开始缓慢渗透他的身体，共鸣值的恢复速度果然在加快。
屏幕上，复杂的波形图和数据流开始滚动。屏障状态、能量储备、外部污染指数……一项项指标显现。
秦雨戴上了冯远明递过来的一个轻型头戴式感应器，瞬间，无数细微的声音信号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经过设备的过滤和标注，变成了可以理解的“屏障完好度百分比”、“异常波动坐标”。
苏瑾面前则展开了一个立体的设施结构全息图，一些代表潜在威胁的红点在缓慢移动，大部分集中在遥远的“花园”区域和设施中层的一些管道交汇处。
林薇躺进了一个透明的医疗舱，淡蓝色的液体开始注入，柔和的光芒扫描着她的伤口。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陈烬闭着眼，感受着共鸣值一点点回升，同时尝试理解周围那股属于这个设施的“秩序能量”。它冰冷、严谨、充满逻辑，与【文明的火花】那种源自精神创造的温暖、多变的力量截然不同，却又隐隐有着某种……互补的可能？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感知中时，秦雨忽然低呼一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冯主任……屏障外侧，A7区域……探测到高强度的……‘信息噪音’！它在模拟……音乐？很多种音乐，混杂在一起，扭曲变调……还有……人声？很多人在同时说话、哭喊、低语……”
冯远明的脸色骤然凝重。
“是‘花园’……它在尝试用信息洪流冲击屏障！用你们熟悉的、属于‘文明’的声音作为载体，包裹着它的污染内核！它在……‘敲门’！”
几乎同时，苏瑾面前的立体图上，数个红点突然从“花园”区域消失，下一刻，直接出现在了主控室屏障外壁的多个坐标点上！
“次级收容体！它们突破了中层隔离！正在试图物理接触屏障！”
冯远明的手指在虚空中飞快操作，主屏幕亮起，显示出屏障外部的实时监控画面——
昏暗的走廊里，几个身影摇摇晃晃地走来。它们穿着破烂的研究员制服或警卫制服，但身体扭曲变形，皮肤呈现灰败的金属光泽，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团旋转的、浑浊的暗光。它们的动作僵硬而协调，如同被同一根线牵着的木偶，正伸出异化成爪或触须的手，缓缓贴向那层看不见的、保护着主控室的“秩序屏障”。
而在它们身后更深的黑暗里，隐约有无数扭曲的、难以名状的影子在蠕动，伴随着一阵阵仿佛来自深渊的、由无数变调音乐和嘈杂人声混合成的……
低语浪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