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究竟在做什么啊 更新时间:2025/12/2 21:50:17 字数:4910

那个男人走过来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发酸的劣质酒精味。

那种味道并不是单纯的气体,它像是某种拥有实体的、黄褐色的粘稠油脂,顺着鼻腔灌进去,糊住了肺叶,让人连呼吸都觉得肮脏。这是这六年来,我最熟悉的味道。它渗透进了这间廉价出租屋发霉的墙纸里,嵌进了满是划痕的复合地板缝隙中,甚至早已腌入了我每一寸皮肤的毛孔里。

无论我怎么用力搓洗,用掉多少块香皂,那股味道就像是个冤魂不散的诅咒,如影随形。

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一点。

窗外的阳光毒辣得有些过分,即便是隔着一层满是灰尘的玻璃,也能感觉到那股令人烦躁的热浪。知了在树梢上声嘶力竭地惨叫着,那种高频率的“滋滋”声像是一根烧红的细铁丝,不断地在我的神经末梢上锯来锯去,吵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我的面前。

他逆着光站着,几乎遮挡了窗外所有的光线。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见那个臃肿且颓败的黑色剪影。那肚子像是一个注满了馊水的皮囊,松垮地垂在腰带上方,整个人就像是一座随时会因为地基腐烂而崩塌的肉山。

“这就是你的眼神?”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嘴里含着一块烂肉。那是宿醉未醒特有的暴躁,伴随着这句话喷出来的,还有那些令人作呕的唾沫星子。

我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地板上一块翘起的边角。

没有说话。

两千一百九十天的生存经验告诉我,在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是泼向烈火的汽油。辩解是顶嘴,求饶是心虚,就连呼吸声太大,都是一种对他威严的挑衅。

但我没想到,今天的沉默,也是一种罪过。

“……我在跟你说话!你那是什么死人脸?啊?!”

并没有预兆。

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头发。

那一瞬间,头皮上传来仿佛要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我的脖子被迫后仰,视线由于惯性猛地扬起,毫无遮挡地撞进了那双布满红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里。

那里没有父亲看女儿的慈爱,甚至连看一个陌生人的冷漠都没有。那里只有两团浑浊的泥沼,翻涌着对生活无能狂怒的宣泄,以及——看着一只待宰羔羊时的残忍快意。

“你那个下贱的妈当年就是这么看我的……你也一样……你们这群白眼狼,都看不起我……”

咒骂声像暴雨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又是这些话。翻来覆去,永远是这些话。他把自己人生的失败归结于妻子的离开,归结于儿子的背叛,现在,又归结于我的存在。

要是放在以前,我会发抖。我的牙齿会打战,我会像一只被踢了一脚的流浪狗一样缩成一团,双手护住头和腹部,哭着求他别打了。

但今天,很奇怪。

我的身体没有抖,心里也没有那一如既往的、像是要将心脏捏爆的恐惧。

我的大脑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白。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夜里赤脚走了太久太久。最开始还能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和剧痛,但走着走着,脚底板麻木了,腿失去了知觉,最后连“冷”这个概念都被冻结了。

只有一片茫茫的、安静的白。

“啪!”

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我的脸上。

世界在这一秒发生了倾斜。耳膜里瞬间充满了尖锐的蜂鸣声,像是老旧电视机失去信号时的噪音。口腔内侧大概是破了,一股带着腥甜的铁锈味迅速蔓延开来。

很疼。但我只是木然地偏着头,像个坏掉的人偶。

“说话!哑巴了?啊?!你哑巴了?!”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并不满意。那种没有得到预期中哭喊求饶的挫败感,让他更加暴躁。他松开我的头发,那股反作用力让我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摇晃着走向厨房的方向。

我知道他要去拿什么。

也许是那根已经被抽得起毛的皮带,也许是墙角的扫帚。

但我的视线,却越过他臃肿的背影,死死钉在了厨房案板上那抹寒光上。

只要比他快。

只要比他先拿到那个东西。

我趴在地上,看着地板上那只慢悠悠爬过的蚂蚁。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个瞬间崩断了。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我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后爆发的野兽,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射而起。

冲过去。

在他拿到那个酒瓶之前。

……

……

记忆在这里出现了极其严重的断层。

就像是一盘劣质的盗版录像带,在播放到最高潮的时候突然跳帧。中间的一段画面变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雪花点和刺耳的电流声。

当我再次拥有清晰意识的时候,耳边那令人烦躁的蝉鸣声消失了。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安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我站在厨房的门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我的五指正死死地扣紧那把平时用来切菜的不锈钢菜刀的刀柄,用力到指关节泛白。

刀刃没入了一半,看不见锋芒。

温热的、粘稠的红色液体,正顺着刀刃与肉体接触的缝隙涌出来,漫过刀柄,覆盖在我的手背上。它们带着体温,滑腻得让人恶心,顺着我的手腕蜿蜒而下,滑过指尖。

滴答。

滴答。

红色的圆点在地板上绽开。

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那个在一分钟前还像暴君一样主宰着这个家的男人,此刻正像一只刚被放了血的年猪,瘫软在厨房门口的地板上。

他双手死死地捂着肚子,指缝间不断有深红色的液体溢出。他的身体在抽搐,嘴巴张得大大的,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

“嗬……嗬……”

那种声音,只有破烂不堪的风箱被强行拉动时才会发出。

他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永远充斥着暴戾和浑浊的眼睛里,红血丝依然还在,但那种高高在上的凶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

那是恐惧。

原来,他也是怕死的啊。

原来,只要一把几十块钱的菜刀,这个折磨了我六年的恶魔,也会像一条狗一样露出这种求饶的眼神啊。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他狼狈地在血泊中挣扎。

我的心里竟然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没有杀人后的惊慌,甚至连一丝悲伤都没有。

那片死寂的白色依然占据着我的大脑。

我松开手。

“哐当。”

沾满鲜血的菜刀掉落在地板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我没有跑,也没有尖叫。

我不紧不慢地跨过他抽搐的身体,像是跨过一袋垃圾。我赤着脚走到客厅,那是平日里放置电话的地方。

那是家里唯一值钱的电器,一部白色的座机。

我伸出右手,那只手上还沾满了正在变凉的、粘稠的液体。

我没有擦手。

当我的手指触碰到话筒的那一刻,鲜红的指印瞬间印在了白色的塑料外壳上。那是触目惊心的红与白。

我拿起听筒,手指在按键上按动。

先是“1”,指尖在键盘上留下一抹血痕。 再是“2”,血痕加深。 最后是“0”。

整个拨号键盘被我染得斑驳陆离,像是某种诡异的涂鸦。

“喂,急救中心吗?这里有人快死了。”

挂断。

再次拿起。鲜血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干涸,黏糊糊地粘在手上,但我不在意。

我又按下了三个数字。

“喂,是警察局吗?”

我的声音平稳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仿佛在叙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小事。

“我杀人了。”

……

……

半小时后。

派出所的询问等待区。

这里没有审讯室那么压抑,但也冷得让人发抖。头顶的中央空调似乎开得太低了,冷风呼呼地吹着,要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抽干。

我坐在铁质的长椅上,双手抱膝,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身上还是那件染着血的校服T恤。那是刚才喷溅上去的,现在血液已经彻底干涸了,变成了难看的暗褐色,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周围经过的人——无论是警察还是办事的市民,都会下意识地绕开我走。他们的眼神里带着惊恐和嫌恶,像是在看一只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浑身沾满污秽的老鼠。

没关系的。

我本来就是脏东西。

这层血痂,像是一件肮脏的铠甲,将我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一名年轻的女警官走了过来。她看起来很年轻,甚至有些稚嫩。她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纸杯,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不喜欢的、小心翼翼的怜悯。

“先喝口水吧。”她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我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瓷砖缝隙。

她轻轻叹了口气,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她翻开手里的记录本,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峒…对么,那个……”她斟酌着词句,“根据医院那边刚刚传来的消息,伤者……也就是你父亲,虽然失血过多,但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脱离生命危险。

这句话钻进耳朵里,我那如死水般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没死吗?

那么严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居然还没死吗?

一种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恐惧的情绪在胃里翻腾。没死……那是不是意味着,这场噩梦还没有结束?

“接下来我们要走一些必要的法律流程。”女警官并没有察觉到我情绪的波动,继续说道,“你是未成年人,现在这种情况,我们需要联系你的其他监护人或者直系亲属到场。”

监护人。

这个词像是一根生锈的针,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我强行维持的平静假象。

“我们查了户籍资料,你父母在多年前已经离异。除了你父亲,你还有其他能联系到的亲属吗?”

女警官合上本子,目光柔和地看着我,仿佛在诱导一只受惊的小猫。

“如果不联系到其他亲属,按照程序,今晚我们可能得先把你送到未成年人救助站,或者……”

她没有说下去,但我听懂了那个“或者”背后的含义。

或者等那个男人醒过来,等他养好伤,我就会被送回那个地狱。这一次,迎接我的将不再是拳打脚踢,那个差点被杀死的恶魔会用更恐怖的一千倍、一万倍的手段来折磨我。

不。

绝对不行。

死也不要。

刚才那一瞬间的“同归于尽”的勇气,在得知他没死的那一刻,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作为生物最原始的、卑劣的生存本能。

我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种在大脑空白期短暂消失的恐惧、委屈、无助,在这个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回潮,瞬间将我淹没。

我有吗?

我有其他的亲人吗?

记忆深处,那张模糊的脸浮现出来。那个在六年前的蝉鸣声中,背着书包转身离去的背影。

那个把我丢在原地,说会保护我,却整整消失了六年的哥哥。

那个和那个抛弃我的女人一起,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过着幸福生活,早就把我也许忘得一干二净的哥哥。

他们还记得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夏峒的人吗?他们还记得这个被遗弃在烂泥里的“脏东西”吗?

一种强烈的自尊心在喉咙里梗着。

不想求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差点杀了父亲。

可是……

如果不说,我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前方是悬崖,身后是狼群。我站在独木桥上,摇摇欲坠。

我伸出双手,那双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褐色血迹的手,死死地捧着那个纸杯。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壁传到掌心,我试图从这一丁点热度里汲取哪怕一丝丝的勇气。

一秒。

两秒。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那个女警官以为我又要陷入沉默的时候。

我听到一个干涩、沙哑,仿佛被砂纸打磨过,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的声音,从我的喉咙深处,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我有……”

“我……还有一个哥哥……”

女警官立刻重新打开笔帽,笔尖悬在纸上,眼神专注:“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联系方式吗?”

那个名字。

那个在无数个挨打的夜晚,我在被窝里无声念过无数遍的名字。

那个在无数个饥饿的清晨,我在梦里呼唤过无数遍的名字。

它在我的舌尖上滚烫地烧着,带着这六年来积攒的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委屈,以及那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那卑微到尘埃里的思念。

我闭上眼睛,眼角渗出一滴冰冷的泪水。我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吐出了那两个字,就像是吐出了两块带血的碎玻璃:

“夏眠。”

“他叫夏眠。夏天的夏,睡眠的眠。”

怕他们找不到,怕这唯一的救命稻草断掉,我抓着纸杯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指甲几乎刺破了杯壁,滚烫的水溢出来烫到了虎口,但我毫无知觉。

“他在……”

我张了张嘴,急切地想要告诉警察他在哪里上学,在哪里工作,住在哪里。

可是,话到了嘴边,我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发不出声音。

他在哪?

那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少年,现在在做什么?还在读书吗?已经工作了吗?还在这个城市吗?

一片空白。

我绝望地发现,关于他的记忆,在六年前就已经断片了。我对现在的他,一无所知。

恐惧瞬间炸开。要是信息不够……要是找不到他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他在哪……”

我的牙齿开始打颤,那是由于极度的恐慌。我只能拼命地搜刮着脑子里那些仅存的、绝对不会改变的信息,像是在抓着悬崖边的最后一根枯草:

“但他比我大七岁……今年二十二岁了!”

话音刚落,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我看到那个女警官手中的笔,并没有动。笔尖悬在纸面上,连一点墨迹都没有留下。

刚刚涌上头顶的热血,在这一瞬间凉了半截。

……没用的。

我在说什么废话?

她刚才明明说过了,“查了户籍资料”。身份证号、出生年月、家庭关系……那些冰冷的数据早就躺在她的档案里了。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找不到这个人现在在哪。

而我提供的这些,全是废话。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原本高昂急切的语调,像是断了电的机器一样迅速衰弱下去。

我低下头,盯着手里那个被捏变形的纸杯,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

“还有……妈妈……”

“妈妈叫吴钰……口天吴,金玉钰……”

声音散在冷风里,没有任何回响。

我松开了手。

除了这些名字,我手里真的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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