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白炽灯管在头顶发出细微的、濒死般的滋滋声。
这声音很尖锐,像是某种看不见的昆虫在啃食着人的神经。它和空调出风口低沉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首令人烦躁的背景乐。
这里是正式的审讯室。
四周的墙壁贴着那种灰色的吸音软包,上面有着无数个细小的孔洞,像是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你看。没有窗户,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一张焊死在地上的铁桌子和三把椅子。
我坐在被固定在地上的铁质审讯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尽管没有被戴上手铐,但手腕传来的一阵阵刺痛,像是在不断提醒着我数小时前的所作所为。我目光涣散,死死地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块褐色的污渍。
那块污渍看起来有点像是一张哭泣的人脸。
我是个蠢货。
真的,夏峒,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在进入审讯室前,在那位女警官问我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说出那些名字?
“夏眠”。 “吴钰”。
那些名字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六年了。整整两千一百九十天。
这六年来,他们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如果他们想找我,早就找来了。如果他们还在意我,怎么会让我烂在那栋充满了酒精和暴力臭味的房子里整整六年?
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他们?
是因为害怕去少管所吗?是因为害怕那个男人醒来后的报复吗?还是说,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阴暗角落里,还残留着一丝幼稚可笑的幻想?
期待有人能够像个超级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期待有人能把我从这个烂泥潭里拉出去?
别做梦了。
现实不是童话书,更不是那些廉价的言情小说。
也许他们早就忘了有个叫夏峒的家人,也许他们正忙着谈恋爱、忙着治病、忙着过他们光鲜亮丽的优等生人生。
接到警察的电话,他们会怎么想?
——“啊?那个累赘还没死吗?” ——“真麻烦,竟然还要去警局捞人。” ——“捅伤父亲?天哪,她果然是个流着暴力血液的怪物,就像那个男人一样。”
一想到他们可能会露出的那种厌恶、嫌弃,或者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不得不来的“义务感”,我就感觉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像是吞了一块生铁,坠得生疼。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甚至让我感到窒息。
我真贱。
明明已经被抛弃了,明明已经决定靠自己活下去了,为什么在最后关头,还是像条狗一样,试图摇着尾巴乞求主人的垂怜?
我不该说的。
我就该闭嘴,然后去少管所,去孤儿院,或者去随便什么地方。哪怕是死在街头的垃圾桶旁边,也比让他们看到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强。
“夏峒!”
一声严厉的敲击声猛地将我从混乱、自虐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咚!咚!”
那名负责主审的中年男刑警有些不耐烦地用签字笔的笔帽重重地敲着桌子,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我叫了你三遍了。我们在问你话,不要走神。”
我浑身一颤,像是触电般缩了一下肩膀,缓缓抬起眼。
视线重新聚焦。
面前是一男一女两名警察。台灯的光直射过来,有些刺眼。他们像是审视犯人,又像是观察某种珍稀动物一样看着我。
“啊……”
我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抱歉。”
把那些可笑的后悔和幻想都收起来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场戏演完。
“刚才问你身上的伤。”男刑警指了指我的胳膊,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带着职业性的压迫感,“除了这次的冲突,你身上还有其他伤痕吗?我们要记录是否存在长期的家庭暴力情况。”
伤痕?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件灰色的、领口已经洗得变形的校服衬衫。
在这个能把人烤熟的盛夏鬼天气里,我依然死死地扣着长袖衬衫的扣子,甚至连领口的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
不是不热。衣服早就被冷汗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而是不敢脱。
这层灰色的劣质布料不仅遮住了那些丑陋的伤疤,更像是我的最后一张皮。如果扒了它,我就真的只剩下一堆烂肉了,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里。
既然你们要看……那就看个够吧。
我动作迟缓地抬起右手,捏住左边袖子的袖口,开始一点一点往上卷。粗糙的面料摩擦过皮肤的时候,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随着袖子被挽至肘关节以上,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秒。
那原本应该光洁如玉的少女皮肤,此刻却像是被狂乱的朱砂笔触涂抹过的画布,上面布满了经年累月的伤痛,每一道痕迹都是这个畸形家庭在我身上刻下的、无法洗脱的暴力年表。
最下面是几道刚刚结痂的暗红色划痕,痂皮翻卷着,带着一种狰狞的新鲜感,那是昨天晚上为了挡那个男人随手扔过来的空酒瓶留下的;
中间是一大片青紫色的淤青,边缘已经泛黄,那是上周他心情不好时,用那根牛皮皮带抽出来的;
而在更上面的大臂内侧,还有几个褐色的、圆形的疤痕,微微凹陷下去——那是三年前,他喝得烂醉如泥,把还在燃烧的烟头直接按在我身上时留下的烙印。
新伤叠旧伤,淤青盖疤痕,红的、紫的、褐色的。这截瘦弱的手臂就像是一段早已腐烂发霉的枯木,忠实地记录着那栋房子里发生过的每一场“教育”。
“父亲打的呢。”
我轻描淡写地给出了注解。语气平稳得像是在介绍一件从地摊上淘来的、并不值钱的劣质工艺品。
仿佛这具身体根本不是我的,这些伤痛也与我无关。
对面那个做记录的年轻女警官猛地捂了一下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让我非常熟悉的、名为“同情”的神色。
那种眼神,我在邻居眼里见过,在老师眼里见过。它没有任何用处,除了提醒我的悲惨之外,一文不值。
“那么,关于你父亲腹部的伤口……”男刑警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压抑某种情绪,强行将话题拉回到案情本身,“当时你是怎么想的?是一时冲动,还是……”
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真奇怪。
难道人在快要被打死的时候,还会思考什么人生哲理吗?还会思考法律条款吗?
脑海中空白的断片,随着回忆思索渐渐被填补,我好像想起来了,那时候,我的大脑异常清醒。清醒得像是在考场上解一道必须要拿满分的数学压轴题。每一个变量,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得可怕。
“角度。”
我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指甲缝里残留的一点点干涸的黑褐色血迹。那是那个男人的血。
“如果不调整角度,刀刃会卡在肋骨上。那样就止不住他的动作了。”
“滋——”
我听到对面传来了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
“你是说……你是故意刺进去的?你有明确的杀人意图?”
“我是为了活下来。”
我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当时如果不动手,不管是哪把椅子,还是那个空酒瓶,都会砸碎我的头盖骨。根据过去两千一百九十天的经验判断,这一次,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我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某种物理定律,比如苹果会落地,水会结冰,以及我会被父亲打死。
在这两千一百九十个日夜里,我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哭是没有用的,求饶只会让他更兴奋,只会招来更猛烈的殴打。
只有精准的判断,只有在那一瞬间爆发出同归于尽的狠劲,才能在那头野兽的爪牙下苟延残喘。
“……至于后果。”
我感觉到嘴角有些僵硬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带着一丝疯狂意味的自嘲冷笑。
“少管所也好,监狱也好。只要不是那个家,哪里都一样。”
## 2
审讯结束了。
那个男刑警合上了厚厚的记录本,站起身。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有些犹豫,又有些不忍,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询问先到这里。你可以出去了。”
出去?
我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长时间的紧绷让我的反应有些迟钝。
去哪?
“外面……”刑警顿了顿,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铁门,“有人在等你。”
这几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我原本已经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掀起了滔天巨浪。
有人在等我?
那一瞬间,我刚才在内心建立的所有心理防线——那些“他们不会来”、“他们早就忘了我”、“我不稀罕”、“我一个人也可以”的自我催眠,瞬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谁?
谁来了?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是夏眠吗?
还是妈妈?
还是说……他们两个人都来了?他们是不是正站在外面,准备像审判罪人一样审判我这个给他们丢脸的杀人犯?
不……
更可怕的念头像是毒蛇一样钻了出来。
会不会……
会不会是那个男人?
是不是他醒了?是不是他哪怕拖着流血的肚子,也要追到这里来把我抓回去?是不是警察联系不到别人,只能让他来领我?
如果是那样……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宁愿现在就死在这里。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不知道是因为长时间的空腹,还是因为那种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恐惧。
我不想见任何人。
真的,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让他们看到我现在这副鬼样子吗?让他们看到我是个杀人犯吗?让他们看到我穿着这件带着父亲的血的脏衣服,像个乞丐一样等着被领走吗?
如果不来,我还能骗自己是他们不知道,又或是他们不愿意来。
如果他们来了,看到了我,然后露出那种嫌弃的表情,那种“你怎么变成了这样”的眼神……
那我这六年坚持的所谓自尊,就算彻底碎干净了。
但我似乎没有选择的权利。
在刚才说出那些名字之后,我就已经把最后的底牌交出去了,我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我就像是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只能被动地走向那个审判台。
揉了揉不断传来刺痛的手腕,从审讯椅上站起,拖着有些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出了审讯室。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没有实感。
推开门。
警局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喧闹声像潮水一样涌来。电话铃声、交谈声、键盘敲击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白炽灯的光线太亮了,刺得我眼睛发疼。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缩起肩膀,像是一只常年生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蟑螂。
我的视线穿过人群,穿过那些忙碌的身影,穿过那些或好奇或冷漠的目光。
最终,定格在了大厅角落长椅上的那个身影。
只有一个人。
那个身影,化成灰我都认得。
即使过了六年,即使那个背影比记忆中宽厚了许多,即使他现在穿着我从未见过的得体西装,我也绝不会认错。
夏眠。
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近乎疼痛的悸动。
真的是他。
他坐在那里,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剪裁得体,连袖口都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他就像是一个误入贫民窟的王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那种令人作呕的“体面”和“干净”。
但他现在的姿势却奇怪极了。
他弯着腰,双手死死地扣在一起,抵在额头上。整个人像是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断。
他在发抖。
那个一米八几的高大男人,那个记忆里总是挡在我前面的夏眠,此刻竟然坐在椅子上,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他在害怕什么?
巨大的落差感让我感到一阵窒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带有攻击性的愤怒。
——为什么要来? ——你是来看笑话的吗? ——还是来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怪物? ——你这六年都死哪去了?现在跑来这里玩什么亲情游戏?
我冷冷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脚底像是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
只有他一个人。
那个女人呢?
和他一起的那个女人呢?
是不想见我吗?还是觉得来警局领一个杀人犯女儿太丢人了?
呵。
也对。毕竟她现在应该过着优雅的贵妇生活吧,怎么会愿意踏进这种地方。
没来正好。
省得我还要看她那副假惺惺的眼泪。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像是某种感应。
他猛地抬起头,向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看到了那双跟我如出一辙的眼睛里,瞬间涌现出的风暴——震惊、悲伤、难以置信,还有那一层层如同海啸般向我压过来的……愧疚。
那视线太“烫”了。
不仅仅是注视,更像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地毯式的搜寻。他的目光像是一只颤抖的手,从我杂乱干枯的头发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挪,掠过我苍白的脖颈、因为营养不良而突出的锁骨,最后死死钉在我为了掩饰而刻意拉扯过大的领口边缘——那里有一块没能完全遮住的紫黑色淤青。
随着他视线的游走,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的光在一点点碎裂。他看着我,就像是在看一个本该放在橱窗里却被摔得粉碎的瓷娃娃,又像是在看一具刚刚从废墟里刨出来、血肉模糊的尸体。
那一瞬间,巨大的惊恐和痛楚击穿了他。
他像是急于确认什么似的想要站起来,朝我这边冲过来。可就在屁股离开椅子的瞬间,他的身体猛地一晃,膝盖像是被人硬生生抽走了骨头,整个人狼狈地踉跄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死死撑住面前的桌子才勉强没有跪倒在地。
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决堤般顺着他那张干净、整洁、甚至保养得有些优越的脸庞滑落。
哈……真好笑。
要笑死人了。
明明挨打的人是我,明明杀人的人是我,明明这六年活在地狱里、像条狗一样苟延残喘的人是我。
为什么你却摆出一副快要碎掉的表情?
你那剧烈起伏的胸口,那双因为看到了我身上零星伤痕而充血赤红的眼睛,算什么?迟来的深情演出吗?还是为了减轻你那廉价的、迟到了整整两千多天的良心不安?
心中的烦躁感像野火燎原般疯长,混合着那股想要破坏一切、撕碎这虚伪温情的冲动。
既然你的反应这么大,既然你这么想看……
我捕捉着他眼底那份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惊惧,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既然你这么愧疚,那我就让你看个够。看清楚你妹妹现在的样子,看清楚你,还有那个只需要你的女人,这六年的“缺席”到底造成了什么后果。
我猛地抬起右手,动作粗暴、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一把扯住左臂刚才为了掩饰而特意拉下的袖口,狠狠往上一撸。
“嘶啦——”
粗糙的布料摩擦过那些还没完全结痂的伤口,带起一阵细密的刺痛,但我像是感觉不到一样。
我把那条瘦骨嶙峋、布满青紫淤痕和陈旧烟疤的手臂举得更高了一些,像是展示某种战利品,某种足以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荣耀勋章。
看啊。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点。
这就是你抛弃的妹妹。这就是你那所谓安稳生活的代价。这些伤疤,每一道都在控诉你的罪行,每一道都在嘲笑你的虚伪。
怎么样?够不够触目惊心?够不够让你那颗高贵的心脏,疼得裂开来?
那条手臂在白炽灯下显得格外狰狞,青紫交错,新伤叠旧伤,触目惊心。
夏眠的瞳孔剧烈收缩,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我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的一声破碎的呜咽。
真丑。哭起来真丑。
“……看够了吗?”
我开口了。声音比我想象中还要冷,还要沙哑。就像是用砂纸在磨过生锈的铁片,刺耳又难听。
“如果不打算过来签字领人的话,”我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眼神冰冷地看着他,“那就别挡在那里。这里的空气……很差。不适合你这种人待。”
他似乎被我这句话狠狠地刺痛了,整个人晃了一下,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但他没有退缩,也没有辩解。他强忍住了泪水,用力地咬了咬嘴唇,直至渗出血丝。他没有对我露出那个让我恶心的同情笑容,而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破碎的声音说道:
“字……都签了。”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再就是14天后……我和你一起需要来一趟。峒……我们……回家吧。”
回家?
我哪里还有家?
## 3
出租车在城市的高架桥上飞驰。
车里开着冷气,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只有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
我身上披着他的西装外套。
那件外套很大,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上面有他的味道——淡淡的古龙水味,混杂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的烟草气息。
那是一种属于“成年男性”的味道,也是属于那个我不了解的“正常世界”的味道。
我本能地想要耸肩把它抖落。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我感到恐慌,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在我的经验里,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所有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昂贵的代价。
这一次是什么?
是要我乖乖听话?还是要我扮演一个感恩戴德的好妹妹?
真虚伪。
我想把它扔回去,狠狠地砸在他脸上。
但是,身体太诚实了。
被那层温暖包裹的瞬间,一直因为审讯室的寒冷和长期的紧张而僵硬的肌肉,竟然可耻地松弛了下来。那种温度像是毒品一样,诱惑着贪婪的细胞。
我缩在后座的最角落,身体紧贴着冰冷的车门,尽量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中间隔着的空位,宽得能再坐下两个人。
车窗外的霓虹灯飞速后退,拉出一道道光怪陆离的线条。
我透过车窗的倒影,偷偷瞥了他一眼。
夏眠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正襟危坐。
他整个人瘫在座椅上,看起来精疲力竭。他的双手死死地抓着膝盖处的布料,指节泛白。他的精神看起来紧绷到了极点,仿佛只要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彻底崩溃。
他的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但他会时不时地、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偷偷看我一眼。
那是什么眼神?。
像是想要确认我还在这里,又像是害怕只要一眨眼我就会消失。每一次他的视线即将触碰到我的时候,他又会像是被烫到一样,慌乱地移开,生怕我不高兴,生怕激怒我。
小心翼翼的。
像是在对待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又像是在对待一个失而复得却又满身裂痕的珍宝。
为什么现在才来?
为什么要是这幅样子?
既然你这么痛苦,这六年你都去哪了?
这些问题在我心里翻滚,但我一个字都没问。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城市的繁华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你要带我去哪?
你会怎么安置我?
等到明天,等到你清醒过来,等到那该死的愧疚感消退之后,你会不会后悔今晚把我领回去?
## 4
“……到了。”
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我。
随着他付钱下车,我也机械地跟在后面。
这是一片看起来很高档的小区。真的很“高档”。
绿化很好,路灯很亮,没有满地的垃圾,没有随处可见的酒瓶碎片。就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而不是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下水道臭味和酒精味。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
15楼。
直到“叮”的一声,那扇厚重的、看起来就很昂贵的防盗门在我面前打开。
暖黄色的灯光倾泻而出,伴随而来的,是一股属于“家”的气息。
那股味道太干净了。
干净得有些刺鼻。
它不像酒精味那样让我作呕,却像是一把无形的刷子,狠狠地刷过我的鼻腔,试图把我已经腌入骨髓的那股臭味刷掉。那里混合着干燥温暖的空气,淡淡的柠檬香薰味,还有那种从未被暴力侵蚀过的、令人心安的宁静。
这种“净化”让我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恐慌。
这里是无菌室。
而我是一颗行走的病毒源。
我站在玄关的门口。
视线越过门槛,看着里面光洁得甚至能倒映出人影的木地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开了胶的、沾满泥土和不明污渍的廉价运动鞋。
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我没有进去。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踩在了门外那块写着“Welcome”的地垫边缘。
一种强烈的、肮脏的异物感让我感到反胃。
我就像是一只刚刚从阴暗潮湿的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老鼠,正准备踏入一座一尘不染的皇宫。
如果我走进去,那些泥土、血腥、汗水,还有我身上那股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属于那个地狱的霉味,会瞬间毁了这一切。
这里是夏眠的世界。是光明的、正确的、美好的世界。
而我是错误的。
我是脏的。
“……喂。”
我没有看他,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闷在那个不属于我的外套里,听起来有些阴郁,又有些尖锐。
夏眠正站在屋里,手里拿着那双明显是新买的、给客人准备的粉色棉拖,正准备递给我。
听到声音,他停下了动作,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想好了吗?”
我抬起头,眼神挑衅却又带着一丝自毁般的冷漠,死死地盯着他。
“让一个刚刚捅了亲爹的疯子进屋。”
我的声音在颤抖,但我努力让它听起来充满攻击性,充满恶意。
“我会把你这里弄脏的。”
我指了指那光洁如镜的地板,又指了指浑身脏兮兮的自己。
“不管是地板,还是空气。只要我进去了,这里就会沾上那个男人的血味,就会变得和我一样脏。你们那些干净的家具,干净的生活,都会被我毁了。”
“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嘴角扯起一个恶劣的笑,试图用最难听、最刺耳的话把他推开。
“给我几百块钱,我自己滚去找个网吧或者桥洞。反正我也习惯了那种地方。那里才是老鼠该待的地方,而不是这种……这种看起来就很贵的地方。”
“那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你就当今天没见过我,继续过你的大少爷生活,我也……”
我说完了。
我等待着。
等待着他皱眉,等待着他露出嫌弃的表情,等待着他说出一句“你确实不适合这里”。
只要他露出一丁点的不耐烦,只要他有一秒钟的犹豫。
我就立刻转身逃跑。
逃回我的黑暗里去。那里虽然冷,虽然脏,但是那里没有这种让人窒息的温暖,没有这种让人想要流泪的温柔。
那里才是我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