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毂碾过永夜城中央大道时，安娜合上了手中的绘本。
那是本巴掌大的羊皮纸册子，封面画着一只撑着伞在雨中行走的黑色小猫。故事简单——小猫迷路了，凭着对月亮方向的记忆找回家。
爱莉丝蜷在安娜身侧的软垫上，赤红色的竖瞳盯着绘本上那些弯弯曲曲的黑色线条。她不认识那些字，一个字都不认识。但她记得每一页的画面：第一页小猫在窗台上，第二页下雨了，第三页小猫跳下窗台，第四页……
她记得每一页画面的细节。
比如第三页的雨滴，一共有二十三滴。画面左上角那片云朵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像是画家不小心点上去的墨点。第五页那棵枯树上，第三根树枝的末端分叉的角度大约是四十五度。
这些数字和细节在她脑海里自动排列，像某种无声的旋律。
“到了。”安娜轻声说，将绘本塞进随身的小丝绒袋。
马车停稳的震动很轻微。透过车窗，能看见克莱伯宰相府邸那扇巨大的黑铁门正在缓缓打开。门后是灯火通明的庭院，人影憧憧。
安娜先下了车。
暗红色的长裙裙摆如血瀑般倾泻而下，拂过马车踏板，落在铺着深紫色地毯的石阶上。那红色太浓郁了，在庭院数百盏灯的照耀下几乎要灼伤人眼。
就在这片红色的阴影里——
爱莉丝滑下了马车。
她今天穿了黑色丝绒连衣裙，领口和袖口绣着银色藤蔓纹。裙子对她来说稍长，裙摆垂到脚踝。
落地时轻得像片羽毛。
然后，在安娜的红裙还完全遮挡住马车门洞、在侍从们低头行礼视线朝下、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片夺目的红色攫取的瞬间——
爱莉丝蹲下身，钻过了安娜层层叠叠的裙摆。
动作流畅得惊人。她的小脑袋先探出红裙的前缘，赤红眼睛快速扫视：左边是侍从的深色裤腿，右边是马车轮毂，正前方三米处，宰相克莱伯正带着家眷缓步走来。
爱莉丝选择了右前方——那里有几个捧着酒具匆匆走过的侍女，裙摆飞扬，形成了一道移动的视觉屏障。
她窜了出去。
85公分的身高在成人腿林间如同游鱼入海。黑色裙子融入阴影，银发被她不知何时从口袋里掏出的深色发网罩住——昨天她从女仆那里“借”来的，女仆到现在还没发现少了这个。
她压低身体，几乎是四肢着地的姿态，利用宾客们厚重的礼服下摆、庭院装饰盆栽的阴影、灯光照射的死角，快速向主厅侧面的走廊移动。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
五秒后，安娜微微侧身，习惯性地向后伸手——手指在空中虚握了一下，什么都没碰到。
她顿了顿，转过身。
马车门洞里空空如也。
安娜抬起头。
前方，克莱伯宰相已经走到五步开外。老宰相在安娜面前三步处停下，右手抚胸，深深鞠躬。他身后的家眷如潮水般矮下一片。
“恭迎陛下圣临。”
按照礼仪，此刻应该轮到爱莉丝接受行礼。
但没有人动。
因为那个小小的身影，不在那里。
安娜站在原地，暗红色的长裙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嘴角依然保持着那种得体的、温和的、属于女王的微笑弧度。
“宰相请起。”她的声音很平稳，“今夜你是主角，不必多礼。”
克莱伯直起身。他这时才自然地抬起视线，目光扫过安娜身侧——空的。他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公主殿下……”他斟酌着用词，“可是在马车中歇息？”
“她有些怕生。”安娜的声音平稳，“许是躲起来了。孩子心性，宰相勿怪。”
这句话说得巧妙。既解释了爱莉丝的不在场，又将“失踪”轻描淡写为“躲起来”，还以“孩子心性”提前堵住了可能有的非议。
克莱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作长辈式的宽容笑意：“殿下年幼，自是如此。陛下请入内，宴席已备好。”
他侧身引路。
安娜迈步向前。
她的步伐从容，背脊挺直，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礼仪教师要求的长度上。
但她的眼睛在动。
余光如最敏锐的探测器，扫过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
庭院里宾客渐多，低声谈笑如蜂群嗡鸣。侍者托着酒盘穿行，水晶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一切都很正常。
安娜微微吸了一口气，夜风中混杂着血晶石灯的冷香、贵族身上的香水味、庭院泥土的潮湿气息……
没有爱莉丝身上那种独特的、微甜的、仿佛混着阳光和奶香的味道。
那孩子已经不在庭院里了。
这个判断浮现在脑海时，安娜感觉到心脏某处轻轻缩紧了一下。
她又溜了。
在宰相的寿宴上。在近百名贵族宾客面前。
安娜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小小的黑色身影，像滴入水中的墨，瞬间就消散在人群的缝隙里。
她不知道爱莉丝会去哪里，会做什么。
她只知道，那孩子总是能找到最让人头疼的地方，做出最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比如现在。
爱莉丝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太吵。太多味道。太多颜色混在一起，像打翻的调色盘。而且大人们总是俯视她，那种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被展览的标本。
所以她跑了。
穿过庭院时，她几乎没有思考路径。身体自己知道该怎么走：左边那丛黑玫瑰太密，钻不过去；右边那个喷泉反光太强，会暴露；正前方那群贵妇的裙摆层叠如云，是最好的掩护。
她钻进了那片深紫、暗红、墨绿的裙摆森林。
成年女性的裙撑在她头顶构成一道道弧形的穹顶，高跟鞋的细跟如树林般林立。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水味——玫瑰、琥珀、没药，还有血族女性特有的、微甜的血气。
爱莉丝屏住呼吸，快速移动。
她听到头顶传来零碎的对话：
“……今年的血晶石配额……”
“……东境领主送了匹梦魇兽……”
“……女王那裙子，啧啧，真是……”
声音从四面八方落下，像雨滴。爱莉丝把它们过滤掉，专注于脚步声的节奏、裙摆拂动的方向、光线变化的规律。
她不需要理解那些话的意思。她只需要记住。
三十秒后，她钻出了裙摆森林，抵达主厅侧面的走廊入口。
走廊里人少了许多。墙壁上挂着历代克莱伯家族成员的肖像，深色画框在壁灯照耀下泛着陈旧的光泽。地面铺着深紫色地毯，吸收了脚步声。
爱莉丝贴着墙根走。
第一个拐角处站着两个护卫。深蓝色制服，腰佩长剑。他们看到了她——银发，赤瞳，黑色的丝绒裙——立刻认出了身份。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右手下意识地抚上剑柄，又松开。
行礼？但公主明显在“潜行”。阻拦？谁敢拦古斯塔夫的直系血脉？
就在他们犹豫的两秒内，爱莉丝已经蹲下身，钻过了旁边一个装饰性盔甲的胯下，溜进了另一条走廊。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
“跟吗？”年轻的低声问。
年长的摇头，但补充：“远一点。确保殿下安全，但别打扰。”
他们跟了上去，保持十米距离。
爱莉丝知道有人跟着。她听到了轻微的步伐声，闻到了皮革和金属的味道。但她不在意。只要不拦她就行。
她在迷宫般的宰相府里穿行。
身体的本能指引着方向：避开人声嘈杂处，避开光线过亮处，朝着空气流动更清新、温度更宜人的地方去。
她经过了厨房——门缝里飘出炖肉和香料的浓郁气味，伴随着厨具碰撞的叮当声。
她经过了藏书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老旧羊皮纸的灰尘味。
她经过了武器陈列厅——透过玻璃门能看见里面陈列的铠甲和刀剑，金属的冷光在昏暗里闪烁。
都没有停留。
直到她来到一扇雕花玻璃门前。
门是深紫色的琉璃制成，上面蚀刻着藤蔓与鸢尾的图案。门后透出柔和的光，还有……植物的气息。
爱莉丝踮起脚，小手按在门把上——黄铜的，雕成鸢尾花苞的形状。她用力往下压。
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
她侧身挤了进去。
然后，她愣住了。
门后是一座室内花园。
穹顶是透明的魔法水晶，将永夜城深紫色的“白昼”天空过滤成柔和的淡紫光晕，均匀地洒下来。花园不大，但精致得惊人：黑色大理石的蜿蜒小径，两侧是修剪成几何形状的灌木丛；角落里一座小型喷泉，泉水是淡粉色的，轻轻流淌着悦耳的水声。
爱莉丝赤脚踩上小径。大理石冰凉，但很光滑。
她顺着小径往里走。
花园中央有一座小小的亭子，四根白玉柱支撑着紫藤缠绕的穹顶。亭子里摆着一张白色圆桌和两把椅子。
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孩。
大概五岁，或者六岁。比爱莉丝高出一头多，穿着深紫色的丝绒连衣裙，领口和袖口绣着银色的鸢尾花纹。她的头发是罕见的紫罗兰色，在淡紫的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梳成精致的发辫，用珍珠发夹固定。她的眼睛……
是粉色的。
不是血族常见的赤红，也不是人类的各种颜色，而是像初绽的樱花，或稀释过的血晶石溶液，一种温柔的、奇异的粉。
女孩原本正低头看着膝上的一本小册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四目相对。
一秒的静止。
然后，粉瞳女孩迅速起身。
她的动作流畅而标准，深蓝色的裙摆如花瓣般展开。她向前一步，双手提起裙摆两侧，右腿后撤，膝盖微屈，低头，行礼。
一个完美的屈膝礼。
“公主殿下。”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但吐字清晰，“克莱伯家族，朱丽叶·冯·克莱伯，谨向您致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