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提着深蓝色的裙摆,快步穿过花园的另一道门。紫罗兰色的发辫在奔跑中松散开来,但她顾不上整理——祝词环节前的二十分钟准备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而她还在想着刚才那盘棋。
不,是想着下棋的那个三岁女孩。
她推开通往主卧区走廊的门,等候在那里的女仆长快步迎上来:“小姐!礼服已经备好——”
“我知道。”朱丽叶打断她,声音里有五岁孩子不该有的疲惫。
她被领进更衣室,沾上血晶石冻污渍的深蓝色礼服被小心脱下,另一件更华贵的同色礼服被迅速换上。女仆们的手指在她身上翻飞,系带、整理袖口、抚平裙摆。
朱丽叶站着不动,脑海里还是那盘棋。
爱莉丝盯着棋盘时赤红的眼睛,说“格子哭了”时的表情,还有——
“小姐?”女仆长唤她,“该梳头了。”
朱丽叶坐到梳妆镜前。镜子里,深蓝色的礼服上绣着克莱伯家族传承三百年的符文图案,一切符合“宰相孙女”应有的模样。
但花园里的公主呢?
那个跪在椅子上、赤脚晃荡、盯着食物流口水的公主,符合“皇室继承人”应有的模样吗?
她不该想这些。她该背祝词,该练习微笑。
但爱莉丝的声音挥之不去:“因为……那里亮亮的。要是让它变成白色,黑色的棋子会难过。”
那是什么理解世界的方式?
花园通往宴会厅的走廊里,爱莉丝赤脚踩在深紫色地毯上。
女仆玛丽走在她前面半步:“殿下,请快一点,陛下在等您。”
爱莉丝没有回应。她的赤红眼睛盯着前方,但视线没有焦点。她在想刚才的棋局,想朱丽叶放下棋子时说“您赢了”时的表情。
赢。
她不理解这个词。她只知道朱丽叶不走了,而棋盘上还有很多可以移动的地方。
就像她不理解“饿了只能让姐姐大人喂”这么简单的事情,身体却有最直接的反应:饿,就是肚子里空空的,闻到食物香气会流口水。舒服,就是被抱着的时候那种温暖和安全感。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好东西要分享。
朱丽叶是她的朋友——第一个和她下棋的朋友,第一个头发紫色、眼睛粉色的朋友。
那么,就应该让朋友也体验最好的东西。
这个逻辑在三岁孩子的脑海里清晰得像水晶。
走廊前方传来喧嚣。宴会厅的音乐、谈笑声像潮水般涌来。光线越来越亮,从走廊尽头的拱门倾泻而出。
爱莉丝停下了脚步。
瞳孔在亮光中收缩成猩红的点。身体本能开始评估环境:很多人,很多声音,很亮。
很多人的时候,要叫“母上大人”。
这是安娜教过她的。一遍又一遍。
“当有很多人在的时候,你要叫我‘母上大人’。”
爱莉丝记住了规则:很多人=母上大人。
但此刻走廊里只有她和玛丽,还有远处两个护卫。
没达到“很多人”的阈值。
所以她可以继续用默认的认知模式——那个模式里,安娜是“姐姐大人”,是温暖的来源,是可以分享的宝贝。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
宴会厅的侧门出现在眼前。
玛丽推开黑檀木门,光倾泻而出。
数百盏水晶灯的光芒,数百件华服反射的光泽——一切在爱莉丝的赤红瞳孔里炸开。
很多人。
大脑自动计数:左边三十七个,右边四十二个,中间……太多,数不清。
很多人的时候,要叫“母上大人”。
这个规则像一道冰冷的程序开始启动。
但她的视线越过人群,锁定在宴会厅最深处的主位上,看见了安娜。
暗红色的长裙像凝固的血泊,银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安娜正微微侧头听克莱伯说话,嘴角带着那种得体的、属于女王的微笑弧度。
但在爱莉丝的眼睛里,安娜是那个会在夜里把她抱在怀里的人。是那个身上有阳光味道的人。
她要让朱丽叶也知道这种温暖。
这个念头冲垮了刚启动的规则程序。
爱莉丝转身跑回侧门——朱丽叶正好从另一条走廊过来,刚换好礼服,粉色的眼睛里还带着困惑。
“朱丽叶!”爱莉丝抓住她的手,赤红的眼睛亮得惊人,“来!”
“殿、殿下?”朱丽叶还没反应过来。
爱莉丝已经拉着她冲进宴会厅。
黑色的小裙子和深蓝色的礼服在深紫色地毯上划过,两个孩子像两道不合时宜的闪电,穿过宾客们惊愕的目光,穿过侍者慌忙让开的通道。
“公主殿下!”玛丽在后面压低声音惊呼。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过来。
克莱伯刚端起酒杯准备致辞,看见这一幕时手猛地一抖,酒液险些洒出。他看见自己的孙女被公主拉着,正冲向女王所在的主位。
朱丽叶的粉色瞳孔里充满了恐慌。她想停下,但爱莉丝的手抓得很紧,紧到她纤细的手腕都在发疼。
“殿下,不行——”她试图说。
但爱莉丝已经冲到主台前。
她松开朱丽叶的手,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安娜。小胸膛因为奔跑而起伏,银发有些凌乱地贴在额头上。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全场再次死寂的事——
她手脚并用地爬上主台。
黑色的小裙子在暗红色地毯上摩擦,小脚在光滑的黑曜石台面上寻找着力点。三岁的身体笨拙但执着,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爬上了那个只有女王能站立的高台。
安娜坐在王座上,没有动。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赤红的竖瞳紧紧盯着女儿。
爱莉丝爬到她面前,站起身,然后——
扑进了她怀里。
小小的手臂环住安娜的脖子,整个身体贴上去,脸颊在安娜的颈窝里用力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兽。
然后她抬起头,转向台下僵立的朱丽叶。
声音清脆,响亮,用着完全正确的敬称,说着完全错误的话:
“母上大人抱起来很舒服的。朱丽叶,你要不要也抱一下?”
整个宴会厅连呼吸声都停了。
朱丽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看见祖父克莱伯的脸色惨白如纸,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发白。她看见父亲惊恐地捂住嘴。
母上大人。
称呼是正确的。但后面的话——
“抱起来很舒服的。”
“你要不要也抱一下?”
这是对君主威严的彻底亵渎。女王的拥抱是能评价“舒服不舒服”的吗?是能随便“分享”的吗?
克莱伯的手在颤抖。他活了170年,经历过四位女王的统治,从未见过、从未听过如此——如此无法归类的情景。
公主在公开场合,用正确敬称,邀请他人来拥抱女王。
这比用错称呼更可怕。这说明公主学会了礼仪的表层,却完全不懂其下的意义。这说明那些训练只覆盖了外壳,里面还是空的——或者说,里面装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安娜的手轻轻放在爱莉丝背上。
这个动作很轻,但所有人都看见了。女王没有推开公主,没有斥责,甚至没有改变表情。
她只是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
“公主今日有些兴奋。”她的声音平稳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孩子心性,让诸位见笑了。”
然后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爱莉丝。
爱莉丝正仰头看她,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期待。她在等安娜说“好”,等安娜像平时那样张开手臂,让她的朋友也能体验这种温暖。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恐怖的话。
安娜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银发。
“爱莉丝,”她轻声说,声音只有台上的几人能听见,“母上大人只能抱你一个人。这是规矩。”
爱莉丝的赤红眼睛眨了眨。
规矩?
她不懂什么是规矩。她只知道自己被拒绝了——不是朱丽叶拒绝,是姐姐大人——不,是母上大人拒绝。
那张小脸上的期待像蜡烛一样熄灭了。
她松开环住安娜脖子的手,身体软了下来,不是撒娇的那种软,是某种东西被抽走的软。
她从安娜腿上滑下来,站在黑曜石台面上。
低着头。
银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朱丽叶在台下看着,粉色瞳孔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看见爱莉丝的肩膀开始微微发抖,看见那双赤红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光。
但那孩子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站着,像棵突然被霜打蔫的小苗。
安娜站起身。
暗红色的裙摆垂落,她弯腰,将爱莉丝重新抱起来。这次不是爱莉丝主动扑进来,是她将孩子抱进怀里。
“宰相。”她转向克莱伯,声音恢复了女王的平稳,“祝词环节可以开始了。”
克莱伯深吸一口气,深深鞠躬:“是,陛下。”
他转身,对乐师做了个手势。
音乐重新响起。侍者们重新开始走动。宾客们勉强恢复交谈,但所有人的目光还是瞟向主位。
安娜抱着爱莉丝回到王座。
她没有把爱莉丝放下,而是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这个姿势在宫廷礼仪中是完全不允许的——公主应该有自己独立的座位。
但没有人敢说什么。
安娜伸手,从旁边的小几上取了一小块血晶石冻。那透明的红色胶冻在灯光下微微颤动,散发着甜涩的香气。
她递到爱莉丝嘴边。
爱莉丝没有动。
她的脸埋在安娜胸口,身体还在轻微颤抖。
“爱莉丝。”安娜轻声说,“吃点东西。”
爱莉丝慢慢抬起头。
那张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赤红的眼睛空洞地看着眼前的血晶石冻,没有焦距,没有渴望——连刚才在花园里盯着同样食物流口水的本能反应都没有。
她只是张开嘴。
安娜将血晶石冻喂进去。
爱莉丝机械地咀嚼,吞咽。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喊“姐姐大人”,也没有喊“母上大人”。
她什么都没喊。
就像失去了所有语言和情感。
一块吃完,安娜又喂了第二块。
然后是第三块。
爱莉丝全部吃完,但眼睛里的空洞越来越深。那不是困倦,是某种更深层的关闭——三岁孩子承受不了这种认知冲突后的自我保护。
终于,在安娜喂她喝下一小口特制奶后,爱莉丝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
不是睡着的那种放松,是意识彻底断线的瘫软。
她的头歪向一侧,银发垂落,赤红的眼睛完全闭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她睡着了。
在数百人的注视下,在宴会的最高潮即将来临的时刻——她睡着了。
安娜调整姿势,让爱莉丝能在她怀里睡得更舒服。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已经开始冒冷汗的克莱伯:
“请继续。”
祝词环节开始了。
克莱伯家族的晚辈们依次上前。朱丽叶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受期待的一个。
她走上前,深蓝色的礼服在灯光下泛着幽暗光泽。紫罗兰色的发辫梳得一丝不苟,粉色的瞳孔努力保持镇定。
她念祝词。
声音清脆,吐字清晰,完美得无可挑剔。但思绪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那个三岁孩子,不识字,却记住了所有字的形状。
那个三岁孩子,刚才用正确敬称,邀请她拥抱女王。
朱丽叶的呼吸乱了一拍。
她强迫自己念完最后一句,躬身行礼,退下。
退回人群时,她的目光再次瞟向主位。
安娜仍然抱着熟睡的爱莉丝。暗红与黑色,一大一小——现在与未来的古斯塔夫的女王,以紧密到令人不安的姿态,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宴会继续。
但气氛已经变了。
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在笑,但每个人的余光都在看主位。
看那个在女王怀里沉睡的三岁公主。
宴会结束时,安娜抱着爱莉丝起身。
爱莉丝睡得很沉,沉到被抱上马车、车轮碾过永夜城的石板路、回到黑百合宫、被轻轻放在寝宫那张巨大的黑丝绒床上时——
她才微微动了动。
翻了个身。
小手在空中摸索着,抓住了安娜留在她身边的一角披肩。
抱进怀里。
嘴唇嚅动着,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姐姐……冷……”
安娜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女儿。
月光石灯柔和的光晕笼罩着爱莉丝的睡颜。那些在宴会厅里的空洞、机械、恐惧,全都消失了。她又变回了那个单纯的三岁孩子。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安娜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爱莉丝的额头。
“睡吧。”她低声说,“明天……母上大人还在。”
她用了“母上大人”。
在只有她们两人的寝宫里。
因为从今天起,有些界限必须更清晰。有些规则必须更牢固。
即使这意味着,那个会在她怀里蹭脸、会兴奋地分享“温暖”的孩子,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她转身走到窗边。
窗外,永夜城的人造血月高悬天际。
远处宰相府的方向,灯火渐渐熄灭。
宴会结束了。
但安娜知道,明天克莱伯会来觐见。其他贵族会开始议论。永夜城的权力天平,会因为今晚一个三岁孩子的“分享”,而开始微妙地倾斜。
而她的女儿,那个此刻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抱着她的披肩入睡的孩子——
将在睡梦中,消化今晚的一切。
消化“母上大人只能抱你一个人”的规则。
消化“舒服是不能分享的”的现实。
消化这个世界为她准备好的、冰冷而复杂的未来。
安娜闭上眼睛。
有些伤口,永远无法完全愈合。
就像今晚,在爱莉丝心里划下的那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