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有虚无。
然后,有了“存在”的感觉。就像深海中慢慢浮起的气泡,从完全的“无”中,一点微弱的“有”开始凝聚。她——如果这个意识能被称为“她”——在虚空中醒来,但不知道醒来之前是什么,也不知道“醒来”意味着什么。
一些音节在思维的表面浮动。菲……莉……?像是名字的碎片,又像是回声。她试图抓住它们,但它们立刻消散了。
她想要“看”。
周围是纯粹的黑暗,不是夜晚的黑暗,是更彻底的、连“黑暗”这个概念都显得过于具体的空。然后,仿佛回应她的意愿,一种灰白色开始弥漫。没有光源,只是均匀地、缓慢地填充着视线所及的一切。没有边界,没有尽头,只有一片永恒的灰。
空虚感随之而来。不是情绪,而是存在本身的那种“空”。这具刚刚凝聚的意识像一具没有填充物的躯壳,需要被“定义”,被“塑造”。
形体开始显现。
首先出现的是轮廓——一名女性的身形。她看起来纤细,甚至有些单薄,肩膀不算宽阔,腰身收束,四肢修长但并不丰腴。那是一种经过锤炼而非滋养的瘦削,线条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弧度。灿金色的长发随之浮现——那种金色冷冽而锐利,像打磨过的金属,又像冬日里最凛冽的夕阳光芒,在灰白的虚空中无重力地披散、浮动。
脸庞的骨骼结构清晰,是东方人的底子:平坦的颧骨,线条干净的下颌,鼻梁高而直,唇形薄而唇线分明。这张脸缺乏柔和,有一种中性的、近乎冷峻的清晰感。
她睁开了眼睛。
冰蓝色。如同极地深处封存的远古寒冰,剔透,纯粹,不带丝毫暖意。瞳孔是标准的圆形,眼神初时空洞,随即开始聚焦——她看见了“自己”。
赤身裸体。
苍白的皮肤完全暴露在灰白的光中。皮肤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但分布纹路有些异常,似乎过于规律。身体的每一处细节都清晰无误:平坦的胸部,收窄的腰胯,笔直的双腿。脚趾纤细,踩在并不存在的“地面”上。
一种强烈的不适感立刻攫住了她。
不是羞耻——羞耻这个概念对她而言遥远而陌生。这种不适,更像是一种……不习惯。暴露,无遮蔽,这与某种深层的、关于“正常状态”的模糊印象相冲突。她应该被覆盖,被包裹,这是“存在”于某个“地方”的基础条件之一。
几乎是下意识地,某种最简单的、关于“女性衣物”的模糊印象浮现了。
一件连衣裙出现在身上。
白色的底色,上面印着细小、稀疏的蓝色碎花图案。款式极其简单:圆领,短袖,裙摆及膝,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蕾丝或复杂的剪裁。布料看起来是普通的棉质。这就是一套在任何地方都可能找到的最基础、最不起眼的连衣裙。
与此同时,她灿金色的长发自动向后收拢,仿佛被无形的手梳理,简单地在脑后束成一个低低的、松散的马尾,没有发绳,但头发就那样固定着。没有耳环,没有项链,没有任何饰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白色碎花连衣裙,光着的脚,简单束起的金发。一种微弱的“合适”感传来——不是满意,不是美观,仅仅是“这样就可以了”。遮蔽完成,不适感消退。
她抬起光裸的脚,曲伸脚趾,又抬起手臂。动作间带着新生的滞涩。她在虚空中走了几步,白裙的裙摆微微晃动。步态平稳,但缺乏个性化韵律,更像是在熟悉一具陌生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股深沉的虚弱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不是疲惫,而是构成她此刻“存在感”的某种基础正在快速流失。冰蓝色的眼眸中,那种锐利的聚焦感开始涣散。灿金色的长发似乎也黯淡了些许。白色连衣裙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
她的形体轮廓开始模糊,变得透明。白色的碎花连衣裙、光裸的双脚、束在脑后的金发,都像水中倒影被涟漪打散,无声无息地消融在灰白的虚空里。
在意识彻底沉入更深的混沌之前,最后几个相对连贯的思维碎片艰难地拼凑起来:
**环境未知。状态脆弱。需要隐藏……保持静默……等待……**
冰蓝色的眼睛最后望了一眼无尽的灰白,缓缓闭合。
灿金色的光芒彻底熄灭。
虚无重临。
爱莉丝尖叫着从床上弹坐起来。
冷汗浸透了她的丝质睡裙,银发湿漉漉地粘在苍白的脸颊和脖子上。她的小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料,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肤。赤红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剧烈颤抖,倒映着寝室天花板上那幅熟悉的星空壁画——但此刻,那些星星看起来都像怪物的眼睛。
“呜……呜呜……”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啜泣从她喉咙里挤出。
梦。又是那个梦。但这一次,清晰得可怕。
不是永夜城。不是一个她认识的任何地方。
那里有巨大的、方方正正的、会自己移动的“钢铁箱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眼睛里射出刺眼的光柱她脑子里自动冒出词:汽车。它们挤满了灰黑色的、坚硬冰冷的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和此起彼伏的、暴躁的吼。
天空不是永恒的血月,是阴沉沉的、令人压抑的铅灰色。更高的地方,有巨大的、长着翅膀的银色“铁鸟”拖着白色的尾巴划过,声音沉闷如雷鸣。
街道两旁是悬崖一样高耸的、表面光滑反射着冷光的建筑,上面爬满了五彩斑斓的、不断变幻的奇怪图案和文字。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还有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嗡嗡声,像是整个城市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在跑。光着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跑过闪烁着红色、黄色、绿色光芒的奇怪柱子,跑过发出巨大轰鸣声、从地下钻出来的长条状“铁蜈蚣”。
然后,怪物出现了。
不是永夜城的影狼或血蝠。是更扭曲、更无法理解的东西。像是由金属碎片、电缆和腐烂血肉胡乱拼接而成的噩梦,发出尖锐的、仿佛金属摩擦和电子噪音混合的嘶吼。它追着她,速度极快,所过之处,那些“钢铁箱子”被轻易掀翻、撕裂。
她跑进一条狭窄的巷子,绝望地发现是死路。转身,怪物已经堵在巷口,缓缓逼近。她能看清它“身体”上滴落的黑色油污和闪烁的火花。
最后那一刻,怪物身体前端猛地弹射出一道尖锐的、闪烁着寒光的金属长刺——
噗嗤。
冰冷的金属贯穿了她的胸膛。
没有立刻感到剧痛,只有一种彻骨的、扩散开的寒意,然后才是撕裂般的痛楚炸开。她低下头,看着从自己胸前透出的、滴着某种暗色液体的金属尖端。
一个冰冷的感觉在她意识深处闪过,带着一些她完全不懂却又莫名“懂得”的词汇,像是在描述什么严重的情况。
她抬起头,视线开始模糊,最后看到的,是怪物“头部”一个闪烁的红色光点,以及远处那些高耸建筑上,巨大屏幕里一张张快速变换的、陌生的笑脸。
“——啊!!!”
爱莉丝彻底惊醒,那被刺穿的冰冷触感仿佛还残留在胸口。她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寝宫的门被猛地推开,安娜冲了进来,暗红色的睡袍甚至来不及系好。她冲到床边,一把将爱莉丝紧紧搂进怀里。
“爱莉丝!怎么了?做噩梦了?”安娜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惊慌,手指轻抚女儿被汗湿的银发。
“母上…姐姐大人……”爱莉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死死抓住安娜的睡袍,“怪物…铁做的怪物…追我……刺穿了……好疼……好冷……”
“只是梦,只是梦。”安娜柔声安慰,但赤红的竖瞳锐利地扫过房间阴影处,确认并无真正威胁。
“不是永夜城……是别的地方……”爱莉丝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描述,“有会自己跑的钢铁箱子…叫汽车…有会闪的红绿灯…天上飞着大铁鸟,飞机……怪物从地底下钻出来,‘地铁’呜哇哇地响……还有高高的、发光的房子,‘摩天楼’……”
安娜的身体微微僵硬了。
汽车。飞机。红绿灯。地铁。摩天楼。
这些词汇……她一个都没听说过。不是永夜城的语言,不是古血族语,也不是任何邻国或已知种族的词汇。它们从五岁女儿的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确凿无疑的“名词”质感,仿佛爱莉丝真的“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还有…还有霓虹灯在闪…废气好难闻……”爱莉丝继续哭诉,混杂着更多完全陌生、音节古怪的词汇,有些听起来甚至不像是完整的语言。
安娜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这不再是普通的孩童噩梦。她抱起爱莉丝,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哭泣渐渐变成抽噎,再变成昏沉的睡意。但这一次,安娜没有离开。
她坐在床边,看着女儿即便在睡梦中仍不时惊悸的小脸,那些陌生词汇像冰锥一样扎在她心里。
三天后,皇家礼拜堂深处的净室。
大祭司将手从爱莉丝额前收回,他掌心残留的银色光屑缓缓熄灭。爱莉丝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赤红的眼睛有些困倦,她不太明白为什么母上大人要带她来这里,让这个穿着紫袍的老爷爷摸她的头。
“如何?”安娜的声音在空旷的净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大祭司沉默了片刻,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陛下,老臣以秘法探查,公主殿下的灵魂…并无外物依附,也无诅咒、契约或精神操控的痕迹。魔力脉络虽然比同龄孩子活跃复杂,但完全属于古斯塔夫血系,纯净无瑕。”
“那她梦中那些…词汇和景象?”安娜追问。
“无法解释。”大祭司摇头,“或许是过于活跃的想象力与天赋结合产生的…幻象。孩童的梦境本就光怪陆离,而公主殿下天赋异禀……”
安娜没有反驳,但眼神说明她并不接受这个简单的解释。她道了谢,带着爱莉丝离开。
接下来的几周,安娜秘密调阅了皇家图书馆中最古老、最生僻的典籍,甚至包括一些被封存的、涉及禁忌知识的卷宗。她查找关于异界知识、先祖记忆、梦境预言乃至转生夺舍的一切记载。
结果令人不安——一无所获。
没有任何记录能与爱莉丝的情况完全匹配。有些记载提及血族幼儿偶尔会闪现先祖记忆碎片,但都是模糊的感觉或技能片段,绝不会出现一套完整的、自成体系的、与现实世界完全无关的“异界词汇库”。至于转生或附身,所有法术或仪式都会留下明确的痕迹,而大祭司的探测结果否定了这种可能。
深夜,御书房。
安娜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面前摊开的古老卷宗上写满了晦涩的文字。窗外,血月的光芒冷冷地洒进来。
爱莉丝在隔壁寝宫安睡,今晚似乎没有做噩梦。
但安娜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些“汽车”、“飞机”、“红绿灯”……它们像陌生的种子,被不知名的风,吹进了女儿稚嫩的梦境里。
而她,作为母亲,作为女王,却连这些种子来自何方,意味着什么,都一无所知。
她只能看着,等着,守着。
在永夜漫长的黑暗里,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有人能给出的答案。
寝宫里,爱莉丝在沉睡中翻了个身。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无声地嚅动了几下,像是在梦中说着什么。银色的长发散在枕上,在月光石灯柔和的光晕中泛着微光。
在意识的更深层,那片灰白的虚无空间里,那个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金发束在脑后的纤细身影,又微微凝实了一瞬。
冰蓝色的眼睛在虚空中睁开,茫然地“望”向某个方向。
然后,再次消散。
如同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