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人造血月的光透过彩绘玻璃,在镶木地板上投下斑驳暗红的几何图形。安娜调整座椅,看向对面那个小小的身影。
爱莉丝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脚还够不着地面,悬空轻轻晃动着。她穿着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银白长发编成两条发辫。五岁的血族孩子,该进入正式启蒙教育的阶段了。
“爱莉丝。”安娜尽量让声音温和,“今天起,我们每天花一小时学习认字和算术,好吗?”
赤色的瞳孔望过来,眨了眨。爱莉丝点头,然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即使睡眠时间已从二十小时减到十四小时,她仍比任何同龄孩子更需要休息。
安娜取出一套启蒙教具:刻着基础词汇的橡木字卡,用于计数的血石珠子,还有一本初级绘本《永夜城四季》。
“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安娜抽出第一张字卡,上面刻着一个优雅的连体词,“这是‘月亮’。”
爱莉丝盯着那个词看了两秒:“月亮。”
安娜愣了一下。发音太标准了,完全不像初次接触这门语言。
“谁教过你这个词吗?”
爱莉丝摇头,伸手指向书架:“母上大人读的书里,第三排左数第七本,《血月编年史》第四章,第二段第三行出现过这个词。”
沉默在书房里弥漫。
安娜放下字卡,起身抽出那本厚重的《血月编年史》。翻开第四章,第二段第三行。那里确实有“月亮”一词,夹在一段关于古代照明技术的描述中。
这本书她三个月前读过一次,那时爱莉丝在房间角落的软垫上睡觉——或者说,安娜以为她在睡觉。
“你还记得什么?”
爱莉丝闭上眼睛,开始背诵:“永夜城始建于红月历28年,由初代女王爱莉希雅设计……’”
她一字不差地背完了整个段落。
安娜坐回椅子,感到一阵眩晕。过目不忘——不,不止如此。这是无意识的吸收与存储,像海绵吸水,不问内容。
“我们继续。”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这个呢?”
“城堡。”
“这个?”
“花园。”
“这个?”安娜抽出一张她确定从未展示过的字卡,刻着“熵增”——一个高等魔法理论术语。
爱莉丝歪了歪头:“熵……增?”
“你怎么读出来的?这个词你不可能听过。”
“字形。”爱莉丝理所当然地说,“左边的偏旁表示‘能量’,右边的部分在《魔法构词学》附录三里有注解,读作增或长。”
安娜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爱莉丝不识字,却能通过字形推断读音;她不理解词义,却能记住每个词出现的所有上下文。
“好。”安娜收起字卡,换上算数工具,“我们来做点别的。”
她把十颗血石珠子排成一列:“数数看,有多少颗?”
“十。”
“如果拿走三颗呢?”
“七。”
“再加五颗?”
“十二。”
安娜深吸一口气,在羊皮纸上写下:7 × 8 = ?
爱莉丝看了一眼:“五十六。”
“13 × 24?”
停顿三秒:“三百一十二。”
安娜快速验算。完全正确。
“谁教过你乘法?”
“乘法?”爱莉丝重复这个词,赤色眼睛里流露出真正的困惑,“那是什么?”
安娜盯着女儿,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爱莉丝会计算,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能给出正确答案,却不理解背后的数学概念。就像一台预先装载了程序的机器,能执行运算,却不知运算为何物。
她写下更复杂的:(127 + 48) × 3 - 95 ÷ 5 = ?
爱莉丝的瞳孔微微扩散,仿佛在凝视某个看不见的虚空。五秒后,她开口:“五百零六。”
安娜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她一步步验算:127加48得175,乘3得525,减去95除以5的19,最终结果506。
完全正确。而且比她心算更快。
书房陷入漫长的寂静。血月的光影在地板上缓缓移动。
“今天就到这里吧。”安娜最终说道,声音里有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去休息,爱莉丝。”
孩子顺从地滑下椅子,走到门边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赤瞳在暗红光线中显得格外深邃,那一刻,安娜几乎觉得那不是一双五岁孩童的眼睛。
门轻轻关上。
安娜独自坐在书房里,盯着满桌的教具。羽毛笔从她指间滑落,在羊皮纸上滚出一道墨迹,像一道无解的伤痕。
在爱莉丝意识的最深处,时间以另一种方式流淌。
菲莉雅——她只记得这个名字,姓氏是一片空白——站在一片纯白的虚空之中。这里原本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温柔的黑暗,像未出生的梦境。
然后她想起了什么。
白色鸢尾花。
这个词组从记忆的碎片里浮上来,带着某种深切的眷恋和无法言说的悲伤。于是她开始想象:花茎从虚空中抽出,叶片舒展,花苞绽放。一朵,两朵,十朵,百朵……直到目之所及,全是摇曳的白色花朵。
它们在无风的空间里轻轻摆动,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和香气。那香气很特别,像雨水洗过的清晨,又像褪色的信纸上残存的墨水味。
菲莉雅跪下来,伸手触摸一朵花的花瓣。触感真实得惊人:细腻的纹理,微凉的表面,还有那种属于生命的柔韧。
“为什么是鸢尾花?”她轻声问自己。
没有答案。记忆像被撕碎的书页,只剩下零散的词语和画面:银白色的装甲,星辰间的火光,某种冰冷仪器滴答作响的声音,还有……还有一个命令。一个她必须完成的任务。
但任务内容是什么?她为谁服务?从哪里来?
全都想不起来。
菲莉雅站起身,决定再创造点什么。这次她想象一幢房子。欧式风格,白色石墙,尖顶,彩色玻璃窗。她“建造”得很仔细:一砖一瓦,窗框的弧度,门把手的纹路。别墅在花海中拔地而起,真实得仿佛已存在了几个世纪。
她走进去。一楼是宽敞的客厅和书房,书架摆满了书——但当她抽出一本时,发现书页是空白的。二楼是卧室,床铺整洁,衣柜里挂着衣服,但所有镜子都照不出影像。
阁楼里堆放着一些奇怪的仪器:金属外壳,闪烁的指示灯,屏幕上映出流动的几何图形。她认得这些仪器,知道怎么操作它们,却不记得它们从何而来,有何用途。
菲莉雅回到露台,俯瞰这片由自己意识构筑的世界。白色鸢尾花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别墅像孤岛矗立在花海中央。
“往世花海。”她给这个地方命名。
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攫住了她。
这里是哪里?
她是谁?
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这些问题像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如果这里只是某个人的意识空间——那个银发赤瞳的小女孩,爱莉丝——那么她菲莉雅算什么?一段走错地方的记忆?一个多余的灵魂?一场精神疾病的幻觉?
她想起偶尔能“感觉”到的东西:爱莉丝的饥饿,爱莉丝的困倦,爱莉丝对那个银发女王(母亲?姐姐?)的依恋。那些感觉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有时,在爱莉丝深度睡眠时,菲莉雅会“听”到一些声音:侍女走动的脚步声,远处钟楼的报时,还有那个红发女王轻柔的读书声。那些声音让她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孤独——她在这里,但又不在任何地方;她存在,但对世界毫无影响。
菲莉雅坐在露台的藤椅上,看着永远不会变化的花海和天空。这里没有昼夜更替,没有季节轮转,只有永恒的、静止的美。
而静止,她逐渐意识到,是最接近死亡的状态。
“至少要记住名字。”她对自己说,“菲莉雅。我叫菲莉雅。”
她在心里重复这个名字,像念诵咒语。菲莉雅。菲莉雅。菲莉雅。
但姓氏呢?家族呢?过往呢?
空白。
她闭上眼睛,试图从记忆的碎片里打捞出更多东西。一些画面闪现:金属长廊,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同伴的背影,还有……血。大量的血,但不是红色的,而是某种发光的蓝色液体。
然后疼痛袭来——不是生理的疼痛,而是记忆本身的痛楚,像强行撕开愈合不好的伤口。菲莉雅蜷缩起来,手指深深陷入手臂。
“不能想。”她喘息着,“现在还不行。”
她不知道这个警告从何而来,但本能告诉她:有些记忆现在还不能触碰,否则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对她,对爱莉丝,可能对所有人。
于是她放弃回忆,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白色鸢尾花在虚无中摇曳。
等待。不知在等什么,不知要等多久。
某一天——在往世花海,时间没有意义,但菲莉雅还是用“某一天”来标记变化——她发现自己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起初只是偶尔的闪光,像坏掉的屏幕上跳动的噪点。然后是一些模糊的形状:直线的边缘,曲线的弧度,色块的轮廓。
菲莉雅站在别墅二楼的书房里,冰蓝色的眼睛盯着空白的墙壁。墙壁上开始浮现出影像,极其不稳定,时隐时现,像水面的倒影被风吹皱。
她集中精神。
影像稍微清晰了一点:那是一张书桌的轮廓,深色木纹,边缘有精美的雕刻。桌面上铺着羊皮纸,纸上写着……文字?数字?她看不清楚。
然后一只手进入视野。修长的手指,白皙的皮肤,指甲修剪得很整齐。那只手握着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写下什么。
“爱莉丝。”菲莉雅喃喃道。
这是爱莉丝的视觉。她正在通过某种无法解释的链接,“借用”宿主的眼睛。
但链接极其不可靠。影像不断闪烁、扭曲、破碎。有时色彩完全颠倒:红色变成绿色,蓝色变成黄色。有时视野被拉长或压缩,像通过鱼眼镜头看世界。
菲莉雅努力维持链接。她屏住呼吸——尽管意识体不需要呼吸——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破碎的画面上。
她“看”到了更多: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脊,窗外暗红色的天空,还有……一个身影。红色长发,深色礼服,侧脸线条优雅而疲惫。
安娜。
菲莉雅“听”到了声音,同样破碎而遥远:“……明白了吗,爱莉丝?”
然后是一个稚嫩的回答:“嗯。”
那是爱莉丝的声音,但通过这种链接传来时,听起来很奇怪——像是从水下传来的呼喊,沉闷而失真。
链接突然增强了一瞬。
菲莉雅清晰地“看”到了羊皮纸上的内容:一道数学题。数字和符号排列整齐,她甚至能辨认出墨水的光泽。
(15 × 8) + (27 ÷ 3) - 14 = ?
答案在她意识中自动浮现:115。
几乎同时,她“听”到爱莉丝说出了同样的答案。
那一刻,菲莉雅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同步。不是她计算出了答案,也不是爱莉丝计算出了答案,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某种她们共享的、位于意识基底的东西——给出了响应。
链接剧烈波动起来。
影像疯狂闪烁,色彩炸裂成毫无意义的像素,声音扭曲成刺耳的尖啸。菲莉雅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她被迫切断了链接。
往世花海重新变得清晰、稳定、寂静。
菲莉雅瘫坐在地板上,意识体微微颤抖。刚才的经历只有短短几秒,却耗尽了她某种无法量化的能量。
“我能看见……”她喘息着,“但不稳定……而且……”
而且那种同步感让她恐惧。如果她和爱莉丝在某种根本层面上是连接的,那么界限在哪里?她是谁?爱莉丝又是谁?当链接足够强时,她们会融合吗?会互相吞噬吗?还是会产生某种全新的东西?
没有答案。
只有白色鸢尾花在无声摇曳,别墅在永恒的光照中投下静止的影子。
菲莉雅抬起头,看向那片永远不会变化的天空。她知道,裂缝已经出现。那微光虽然微弱,虽然不可靠,但它存在。
而存在的东西,就不会轻易消失。
它只会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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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期待已久的第二人格,菲莉酱闪亮登场!!!
正如简介所说,菲莉雅的前世是一位参加过星际战争的英雄护民官,如果您想要了解菲莉雅,想要了解她的过去经历和行为逻辑,敬请阅读这部小说的前作,菲莉雅作为主角的《为抗击外星法西斯我成为了护民官》,一同领略这部音乐叙事的太空歌剧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