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材料森林
爱莉丝梦见了一片会发光的森林。
树木不是绿色的,而是闪烁着金属的光泽——有的银白如月光,有的乌黑如深夜的矿石,有的泛着淡蓝如淬火后的精钢。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光点,每个光点都是一粒微缩的金属结晶,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欢迎来到材料森林。”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而是从每棵树、每片叶子、每粒光点中同时共鸣。那声音让爱莉丝想起母亲哼唱的摇篮曲,但又多了某种她无法描述的精确感,像尺子划过羊皮纸的笔直线条。
“你是谁呀?”爱莉丝在梦中问道。她赤着脚站在柔软如天鹅绒的草地上,银白长发在无风的森林里自然飘散。
“我是森林的守护者。”声音回答,“这里每棵树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你想听听吗?”
爱莉丝点头。她走到最近的一棵树下——这棵树通体银白,树干光滑如镜,倒映出她小小的身影。
“这是银光树。”声音说,“她很美,很亮,在所有场合都优雅得体。但她很柔软,轻轻一压就会留下痕迹。她是宴会上的公主,不是战场上的战士。”
树梢垂下一条银色的枝条,爱莉丝伸手触碰。指尖传来凉意,还有某种易碎的脆弱感。
“旁边那棵黑色的,是黑铁树。”声音引导她看向另一侧,“他坚硬、朴实、随处可见。但他有个问题:容易生锈。雨水和时光会在他身上留下褐色的伤痕。”
爱莉丝走到黑铁树下。树干粗糙,树皮像是层层叠叠锻打过的铁皮。她用手指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第三棵,星光钢树。”声音指向森林深处一株泛着淡蓝星光的树木,“他既坚硬又柔韧,能承受重击而不断裂。但他很昂贵,需要最优秀的匠人花费数月才能培育一棵。”
三棵树,三种性格。爱莉丝在梦中记住了这个比喻。
“小探险家。”声音忽然说,“你愿意玩一个游戏吗?”
“游戏?”
“去真实的世界,找到这些‘树’的化身——找到银、铁、钢。听听铁匠们怎么评价它们,看看市场上它们值多少金币。用你的小本子,画一张‘材料地图’。”
森林开始旋转,树木的轮廓变得模糊。声音越来越轻,像退潮的海水:
“记住关键词……硬度……价格……工匠的评价……”
“这个游戏的名字叫——”
爱莉丝在声音消失前捕捉到了最后几个字:
“——材料的秘密。”
她睁开眼睛时,清晨的阳光刚好透过窗户,在床单上切出一块金色的矩形。
寝宫里很安静,守夜侍女在门外打盹。爱莉丝坐起来,赤色的眼睛眨了眨。梦境的细节像水底的卵石一样清晰——银光树、黑铁树、星光钢树。还有那个游戏。
“材料的秘密……”她小声重复,然后掀开被子跳下床。
半小时后,朱丽叶被爱莉丝拉到了花园角落的蔷薇亭里。七岁的女孩还没来得及完全清醒,紫罗兰色的头发有些凌乱,粉色眼瞳里带着困惑。
“什么游戏?”她揉着眼睛问。
“寻宝游戏!”爱莉丝的眼睛亮晶晶的,“找三种金属:银、铁、钢。要问清楚哪个最硬,哪个最贵,铁匠伯伯们怎么评价它们。我们要画地图!”
朱丽叶愣了愣。这个游戏听起来……太具体了。不像六岁孩子会自发想到的“寻宝”,倒像是某种课程作业。
“为什么突然想玩这个?”她谨慎地问。
“我梦到的。”爱莉丝理所当然地说,“梦里有个材料森林,每棵树都是一种金属。守护者说,去真实世界找到它们,就是探险游戏。”
朱丽叶沉默了几秒。她想起祖父的叮嘱——“公主殿下可能会有……不寻常的兴趣。陪伴她,观察她,但不要阻拦。”
“好吧。”她最终说,“怎么玩?”
爱莉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羊皮纸本和炭笔——那是她昨天从书房偷偷拿的。本子封面上,她用稚嫩的笔迹画了三棵歪歪扭扭的树,分别标注:银、铁、钢。
“我们先去铁匠坊。”爱莉丝说,“宫廷铁匠坊今天上午要为禁卫军检修武器,我们可以去看。母上大人昨天同意了。”
朱丽叶微微睁大眼睛。安娜女王同意的?这意味着……这不是两个孩子胡闹,而是被允许的“教育活动”。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游戏”可能没那么简单。
宫廷铁匠坊位于皇宫西侧的下层庭院,紧挨着军械库。上午九点,十二座锻炉已经全部点燃,热浪让初秋的空气扭曲。铁锤敲击金属的叮当声此起彼伏,像某种粗犷的交响乐。
爱莉丝和朱丽叶在侍女和两名禁卫军士兵的陪同下走进工坊。铁匠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壮硕男人,左臂从肘部以下是一支精钢打造的义肢——据说是在二十年前的边境战争中失去的。他看见公主时愣了一下,随即单膝跪地。
“殿下光临,有失远迎。”
“伯伯请起。”爱莉丝模仿着礼仪课上学到的姿态,“我想看看……金属的故事。”
铁匠长抬起头,古铜色的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他看了看爱莉丝,又看了看她身后神色平静的朱丽叶,最后目光落在陪同的禁卫军队长身上。队长微微颔首。
“殿下的意思是……”
“哪种金属最硬?哪种最贵?铁匠伯伯们怎么评价它们?”爱莉丝一口气说完,从怀里掏出小本子,“我想画下来。”
铁匠长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站起来,义肢的关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那老朽就带殿下看看吧。”
他领着两个孩子走到第一座锻炉前。炉火烧得正旺,一个年轻铁匠正在锻打一块烧红的金属。铁锤每敲击一次,火星就四溅开来,在昏暗的工坊里画出短暂的光弧。
“这是熟铁。”铁匠长说,“最普通,最便宜,老百姓家里的锅、犁、柴刀,都是用这个。一公斤大概一个银币。”
爱莉丝在小本子上快速画着:一个简单的铁块形状,旁边标注“熟铁——便宜——老百姓用”。她的画技稚嫩,但抓住了特征——旁边还画了个小房子,表示“民用”。
“它硬吗?”
“软。”铁匠长直言不讳,“用力一掰就能弯。所以不能做武器,只能做日常用具。”
他们走到第二座锻炉。这里的铁匠正在处理一块泛着淡蓝光泽的金属,锻打的声音更清脆,像银铃。
“这是北境寒铁。”铁匠长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敬意,“从永夜城以北三百里的寒铁矿坑开采。它是我们已知最硬的金属之一,打造的刀刃能轻易切开普通铠甲。”
爱莉丝眼睛亮了:“那它很厉害!”
“厉害,但难伺候。”铁匠长用义肢敲了敲旁边的铁砧,“锻造寒铁需要极高的技巧,炉温差一点就会脆裂。十个学徒里,九个会在第一次尝试锻打寒铁时毁掉材料。而且——”
他顿了顿:“它很脆。硬而脆。寒铁武器如果受到重击,可能会直接断裂,而不是弯曲。”
爱莉丝在本子上画了一座小山(代表北境),上面有雪花,旁边是“寒铁——最硬——但脆——难打”。她在“难打”两个字旁边画了个哭泣的小铁匠。
“价格呢?”
“一公斤寒铁矿石,大概要五十金币。锻造成武器后,价格翻倍不止。”
朱丽叶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五十金币——那是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
第三座锻炉在最里面,温度明显更高。铁匠是个白发老人,动作慢而精准,每一锤都像在完成某种仪式。他正在处理一块泛着流水般光泽的金属。
“这是河谷精钢。”铁匠长压低声音,仿佛在介绍什么圣物,“从南方河谷城的铁矿开采,经过七次折叠锻打、三次淬火、两次回火。它不是最硬的,但它是‘最聪明’的金属。”
“聪明?”爱莉丝歪头。
“硬度和韧性的完美平衡。”铁匠长说,“精钢刀刃可以锋利无比,同时能承受巨大的冲击而不断裂。它像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
老铁匠停下锤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的眼睛在炉火映照下像两颗燃烧的煤。
“精钢有记忆。”老人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你把它弯折,它会想回到原来的形状。你把它淬火,它会记住那个温度。它是活的。”
爱莉丝盯着那块泛光的金属。在她的本子上,她画了一条河(代表河谷),旁边是“精钢——聪明——有记忆——活的”。在“活的”两个字旁边,她画了一颗小小的心。
“价格?”朱丽叶替爱莉丝问道。
铁匠长和老铁匠对视了一眼。
“成品精钢武器,按重量计价的话……”铁匠长斟酌着用词,“每公斤精钢,大约价值两百金币。但通常不这么卖——一把精钢长剑,往往要价五百金币以上。”
五百金币。朱丽叶感到一阵眩晕。克莱伯家族虽然显贵,但她知道,五百金币足以装备一个小型庄园的全年开销。
爱莉丝似乎对数字没有太多概念。她认真地在价格旁边画了几个金币的图案,然后仰头问:“那银呢?”
“银?”铁匠长笑了,“殿下,银不是武器材料。它太软了。但银器很美——王室的餐具、贵族的首饰、宴会的烛台。一公斤纯银大约三十金币,但通常加工成器皿后,价值还要高。”
爱莉丝翻到本子新的一页,画了一个漂亮的杯子,旁边标注“银——软——美——宴会用”。
参观持续了一个小时。爱莉丝问了更多问题:“哪种金属最怕热?”“生锈是什么?”“为什么淬火时要听声音?”铁匠长尽量用孩子能理解的语言回答,但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这个六岁的公主,问的问题都精准地指向材料学的核心特性。不是“为什么铁是黑色的”这种孩童问题,而是“不同金属的延展性差异”“热处理对晶体结构的影响”“价格与性能的权衡”。
太早慧了。早慧得令人不安。
结束时,爱莉丝的小本子已经画满了。她不认字,但用图案和少量文字(朱丽叶帮忙写的)记录了所有信息。封面上,“材料的秘密游戏”几个字下面,她画了三棵树的简笔画——对应梦中的银光树、黑铁树、星光钢树。
“谢谢伯伯!”她向铁匠长鞠躬,礼仪标准得无可挑剔。
铁匠长回礼,目送孩子们在护卫下离开。工坊重新被锻打声填满,但他站在原地看着爱莉丝的背影,义肢的手指无意识地开合。
“老师傅。”年轻铁匠凑过来,“公主殿下这是……”
“天才。”铁匠长低声说,“或者别的什么。”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锻炉,义肢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