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敲到第五下时,柳清醒了。晨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光斑。她躺了片刻才起身,身上那件林辰的旧衣在动作时发出窸窣声响——袖子太长,下摆太宽,稍不注意就会绊到。
林辰已经醒了,正盘腿坐在地铺上整理包袱。见她起身,他抬头笑了笑:“醒了?正好,热水我刚端上来。”
脸盆架子上放着半盆温水。柳清洗漱时,林辰在一旁说:“今天庙会,你这身衣服不行。待会儿我去成衣铺子给你买两身合身的。”
柳清动作顿了顿。她擦干脸,转过身,颇有些尴尬:“不用了……这身洗洗还能穿。你已经花了很多钱,我……”
她停住了,不知该怎么说完。这些天吃住行都是林辰在负担,她像个纯粹的累赘。前世作为独立成年人的自尊心在此刻隐隐作痛,即使知道处境不同,还是没法坦然接受。
林辰没立刻接话。坐到床边然后拍了拍旁边:“坐会?”
柳清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坐下。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晨光从窗外照过来,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对面墙壁上。
“柳清。”林辰第一次完整地叫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轻,“你知道我第一次在河边看见你时,你在干什么吗?”
柳清回忆那天的狼狈——刚从土匪窝逃出来,灰头土脸,蹲在河边看着水中倒影发呆,满心都是震惊和绝望。
“你在看水里的自己,眼神……”林辰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像是不认识那个人,又像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我也见过那种眼神。”
他转头看她,晨光里他的侧脸线条清晰,眼神里没有平时那种温吞或狡黠,而是很平静的认真:“三年前,我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独自在外的时候,大概也是那种样子。站在完全陌生的地方,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柳清愣住了。她没想到林辰会说这些。
“所以帮你,最开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林辰收回目光,看向窗纸上的破洞,“看到有人和当初的自己一样茫然,就想伸手拉一把。至于钱……”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点自嘲,“钱这东西,花了再赚就是。但你那时候要是没人拉一把,可能就真的栽在哪条沟里了。”
柳清鼻子有点发酸。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可我好像什么都不会…你带着我,就是个累赘。我甚至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回报你什么……”
林辰笑出声,这次是平时那种轻松的笑了,“你想太远了。现在这样不挺好的?一路上有人说说话,也不会无聊。我师父以前总说我一个人到处跑,迟早憋出毛病来。”
他顿了顿,随后站了起来,拍了拍柳清的肩膀,膀,带着无所谓的语气:“好啦,别想啦,至于回报,日后再说。”
柳清抬头看他。晨光里,林辰的眼睛很亮,眼神清澈坦然,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好……好吧……我……”
“衣服还是要买的。”林辰打断她,语气不容商量,“你这样走路都费劲,怎么赶路?
“谢……谢谢”柳清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林辰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没心没肺,“你站起来。”
柳清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地站起来。林辰后退两步,上下打量她。
“你把腰那的衣服收紧。”
柳清照疑惑了一下但还是照做了,也许柳清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腰很细,自己那么一勒,凸显的更加诱人。
林辰摸了摸下巴,打量了柳清的上下,赞许的点了点头,“我大概知道买什么尺寸的衣服了。”
他出门去了。柳清坐在床边,看着关上的房门,心里那点不安渐渐平复。林辰说得对——现在的她确实需要帮助,扭捏和客套没有意义。接受帮助,记住这份情,等以后有能力了再回报,这才是现实的做法。
约莫两炷香时间,林辰抱着个布包回来了。里面是三套衣服:一套月白短襦配深青长裙,一套浅绿衫子,还有套靛蓝粗布衣裤。
“试试。”他把衣服递过来,“不合身我再去换。”
林辰在外面等候柳清换好衣服再进去的,月白那套穿上身,出乎意料地合身——腰身刚好,袖子长短合适,裙长到脚面。浅绿那套同样合身,粗布衣裤稍宽松些,但林辰说赶路时穿舒服。
“你怎么……”柳清还是忍不住问,“看一眼就估这么准?”
林辰把鞋子递给她:“我师父教过,看人先看骨相身形。肩膀多宽、腰在哪、手臂多长,看几眼心里就有数。”他顿了顿,补充道,“再说,你这身形其实很好估——肩膀不宽,腰细,个子中等偏矮。”
柳清本来还有点感动,听到“中等偏矮”时嘴角抽了抽。她之前可是一米八三,现在这身体撑死一米六出头,确实……矮。
“鞋子试试。”林辰假装没看见她的表情。
鞋子也合脚。柳清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终于有种衣服是穿在自己身上的实在感。她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镜中人眉眼精致,月白衣衫衬得肤色更白,虽然头发只是简单束着,却已经是个清秀少女的模样。
“好了?”林辰背上包袱,“走吧,庙会该开始了,看一看庙会,我们再去下一个地方。”
下楼时,柜台后的老头抬头看了柳清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打瞌睡。
街上已经热闹非凡。庙会的早市人声鼎沸,各色摊位沿街排开,空气里混合着食物香气、尘土味和人潮的热气。林辰带着柳清挤到豆花摊前,买了两碗甜豆花,站在摊边吃完。
“先去哪?”柳清问。她手里攥着林辰刚买给她的糖画兔子,琥珀色的糖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随便逛。”
他们随着人流慢慢走。庙会的主场在镇东头空地上,戏台已经搭好,锣鼓声隐约传来,沿途摊位琳琅满目。
柳清在一个卖梳篦的摊子前停下。摊主是个老婆婆,面前摆着几十把木梳。她拿起一把檀木梳看了看,又放下——还是不想乱花林辰的钱。
“喜欢就买。”林辰在旁边说。
“不用……我就是瞎看看”柳清话没说完,林辰已经掏出铜板买下了那把梳子。
“给你。”他把梳子递过来,“庙会总要买点东西纪念。”
柳清接过梳子,檀木触手温润。她低声说了句“谢谢”,收进袖袋,自己的头发太长了,确实需要梳子打理一下。
“你每次去的地方都是有计划的吗?”柳清突然间问道,其实这话在心里憋着很久了。
“当然不是。”林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嗯……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柳清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去哪……”
“没关系。”林辰笑的没心没肺,“也许,走着走着,你就有目标了呢。”
柳清点了点头,也觉得在理,两人便继续逛着。林辰给柳清买了糖画,自己站在吹糖人的摊子前看了好一会儿;投壶摊前他试了三次都没中,笑着摇头说自己手笨;路过耍猴的,他带柳清挤到老槐树下看得很清楚。
晨光渐暖,庙会的喧嚣鲜活而真实。柳清和林辰像个小孩子似的咬着糖画,甜味在舌尖化开,好不美味。
下午林辰买了些明天路上带的干粮——烧饼、肉脯、蜜饯。
夕阳西斜时,两人回到客栈。老头还在柜台后打瞌睡,仿佛这一天从未动过。
上楼进屋,柳清把今天买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梳子、没吃完的蜜饯、包干粮的油纸包。林辰整理包袱,把新买的粗布衣裤叠好放在最下面。
“明天一早就走?”柳清问。
“嗯,南门出。”林辰系紧包袱,“清水镇方向,走两天能到。”
柳清点点头,没再说话。她走到窗边,透过破洞看外面——晚霞正褪成淡紫色,远处人家亮起零星灯火。
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又好像完全不同。她身上穿着合体的新衣,怀里揣着把新梳子,心里装着一段坦诚的对话。
身后传来林辰铺地铺的窸窣声。柳清回头,见他正把薄褥铺开,动作熟练。
“林辰。”她忽然开口。
“嗯?”
“谢谢。”柳清说得很认真,“不只是为衣服和吃的……是为所有。”
林辰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她,然后笑了笑:“不客气。”
油灯熄灭,房间沉入黑暗。窗外的更声隐约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