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午夜开始下的。
陈楠湘跪在村东老槐树下,十指深深抠进泥里。雨水混着血水从指缝间淌过,在昏黄的灯笼光下蜿蜒如蛇。
他面前是三座新坟。
养父陈老实,喉骨尽碎。养母王氏,心口一个窟窿。六岁的妹妹阿囡……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是山匪。”里正撑着伞站在他身后,声音干涩,“已经报官了。”
陈楠湘没有回头。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砸在墓碑上“陈氏养女阿囡之墓”那几个字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他伸出手,抹去墓碑上的泥点。指尖触到石面时,忽然顿住了。
墓碑的背面,有字。
不是刻上去的——是用血写的,雨水一冲就模糊,但借着灯笼的微光,他能辨认出那是养母的字迹:
“槐下三尺,勿报仇。”
子时三刻,雨小了。
村民们早已散去,只有守夜的张老汉提着灯笼远远站着,不时朝这边张望。陈楠湘起身时膝盖发软,差点摔倒。
“楠湘啊,节哀。”张老汉凑过来,递过一块粗布,“擦擦吧。”
陈楠湘接过布,没擦脸,只是攥在手里。布是湿的,和他掌心一样。
“张伯,”他开口,声音哑得吓人,“昨晚您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张老汉眼神闪烁:“雨太大,什么也听不见……我睡得沉。”
“山匪什么时候来的?”
“约莫……亥时吧。”
“抢了什么?”
“几袋糙米,一些铜钱。”张老汉语速越来越快,“你娘拼死护着钱匣子,所以……唉。”
陈楠湘没再问。他盯着张老汉的手——那双手在发抖,不是冻的,是怕的。
“您回去歇着吧。”他说。
张老汉如蒙大赦,转身就走,灯笼在雨中摇晃出凌乱的光斑。
等那点光彻底消失在巷子尽头,陈楠湘才缓缓蹲下身。他扒开槐树根部的湿泥,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三尺并不深。挖到一尺半时,铁锹碰到了硬物。
不是石块,是木匣。
红漆木匣,一掌见方,边缘镶着暗铜。匣子上没有锁,只贴着一张泛黄的符纸,雨水竟没能浸透它分毫。
陈楠湘的手停在半空。
养父只是个采石匠,养母只会织布绣花。这样的匣子,不该出现在青石村,不该出现在他们家。
他撕下符纸。
纸离匣的瞬间,匣盖自动弹开一线。没有光,没有异响,只有一股极淡的香气——像陈年的檀木,又像某种草药。
匣子里只有两样东西。
一枚巴掌大的青铜罗盘,指针静止不动,盘面刻着他不认识的符号。
一封叠得方正的信,信封上是他熟悉的、养母秀气的字迹:
“楠湘亲启。若见此信,爹娘已去。勿悲,勿仇,速离青石村,永不回头。”
“永不回头?”
陈楠湘跪在坟前,雨水重新打湿了信纸。他不敢用力,怕字迹晕开,那是养母留给他最后的话。
信不长:
“湘儿,见字如面。
有些事,本打算等你弱冠再告知。如今恐无机会了。
十七年前腊月初三,我与你爹在村口溪边捡到你。襁褓乃上等锦缎,内有血书八字:‘玄渊之子,逢凶化吉’。你颈后有一枚暗红胎记,形似裂隙。
我二人本无子嗣,视你如己出。这些年偶有黑衣人暗中查访,皆被我们搪塞过去。
那罗盘是你生母遗物,曾言‘危难时可指生路’。然切记:罗盘若动,必有大祸。
速离此地,往北行三百里,至‘寒山寺’寻一跛脚老僧,将此信与他看,他自会助你。
勿报仇。仇非你能报。
好好活着,便是对爹娘最大的孝。
娘绝笔。”
信读了三遍。
每读一遍,陈楠湘就觉得身体冷一分。不是雨水带来的冷,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寒意。
十七年。
十七年来,养父教他采石辨石,养母教他识字明理。妹妹阿囡总爱拽着他衣角喊“哥哥背”。青石村的每一寸土他都熟悉,村口的溪,后山的林,夏夜的萤火,冬日的炊烟。
原来都是假的。
他不是陈家的儿子。他的亲生父母是另一对人,留下锦缎襁褓和神秘罗盘,留下“玄渊之子”这样诡异的称谓,然后消失不见。
而养父母——不,是养父母——因为这层关系,死了。
“勿报仇。”他轻声重复这三个字,手指收紧,信纸皱成一团。
怎么可能不报仇?
他眼前又浮现出阿囡的小脸。今早出门前,她还拽着他袖子说:“哥哥,晚上我要吃糖糕。”他答应了的。
现在糖糕还在怀里,油纸包着,已经凉透了。
“不是山匪。”他忽然说,声音在雨夜里清晰得可怕。
山匪抢粮抢钱,为何要杀人灭口?为何只杀他一家?为何张老汉眼神闪躲?
他重新看向那枚罗盘。
青铜质,边缘磨损得光滑,显然常被人摩挲。盘面中央的指针一动不动,就像死了。
陈楠湘将它握在手里。
凉的。但几息之后,那凉意渐渐变了——变成一种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脉动,像心跳,从罗盘深处传来,顺着他的掌心,一路爬上手臂。
指针颤了一下。
很轻微,但他看见了。指针原本指向正北,此刻偏了半分,指向东北方向——那是村口。
几乎是同时,远处传来犬吠。
不是一只,是全村的狗都在叫。狂吠,嘶吼,夹杂着某种惊恐的呜咽。
陈楠湘猛地站起身,将罗盘和信塞进怀里,糖糕掉在地上,他看都没看。
灯笼早就熄了。雨幕中,村口方向亮起几点火光。
不是灯笼的光——更亮,更冷,是某种法器的光晕。
陈楠湘躲进了槐树后的草垛。
草垛是去年秋收时堆的,已经半腐,散发着霉味。他从缝隙间往外看,雨水模糊了视线,但他还是看清了。
五个人。
都穿着黑衣,不是夜行衣,是那种质料极好的锦缎黑衣,袖口和衣襟用银线绣着复杂的纹路。他们打着的伞也很特别,伞面不沾雨水,雨滴在伞沿半寸处就自动滑开。
为首的是个中年人,面白无须,右手托着一盏琉璃灯。灯无火,却自生光芒,照亮方圆三丈。
“是这里?”中年人开口,声音平平。
“回三爷,血引指向此处。”旁边一个年轻人躬身道,手中拿着一块暗红色的玉牌,玉牌表面有微光流转,“陈氏夫妇已处理干净,但那孩子……”
“找。”中年人只说了一个字。
四个人散开。他们的动作极快,快得不似常人,脚尖点地,几乎不发出声音。一人去了陈家废墟,一人往村中探查,另外两人则在坟地周围搜寻。
陈楠湘屏住呼吸。
草垛不算隐蔽,若他们仔细搜,一定会被发现。他手心冒汗,怀里的罗盘却越来越烫——不是温度上的烫,而是一种强烈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悸动。
“三爷,坟有新土。”去坟地的人回报。
中年人走过去,琉璃灯照亮三座墓碑。他盯着墓碑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陈老实啊陈老实,”他摇头,“你倒是忠心,临死还要护着。可惜,凡人终究是凡人。”
他伸出左手,五指虚握。
陈楠湘瞳孔骤缩——他看见养父的坟冢开始震动!泥土翻滚,棺材板咯咯作响,竟要从地下被生生拔起!
“住手!”
那声怒吼冲出口时,陈楠湘自己都愣住了。
但他已经冲了出去。抄起靠在草垛边的铁锹——那是他刚才挖匣子用的——朝着中年人扑过去。
十七岁的少年,没练过武,没修过仙,只有一身蛮力和满腔悲愤。
铁锹砸向中年人的后脑。
在离头颅还有三寸时,停住了。
不是陈楠湘停的。是一股无形的力量锢住了他,像陷入泥沼,又像被冰封,连手指都动不了。
中年人缓缓转身。
琉璃灯的光照在陈楠湘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看清了中年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平静,平静得像在看一只蝼蚁。
“陈楠湘,”中年人准确叫出他的名字,“等你很久了。”
“你……是谁?”陈楠湘牙关打颤,不知是冷还是惧。
“陈氏宗族,外门执事,陈延。”中年人微笑,“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三叔。”
陈……氏?
“为何杀我爹娘?”陈楠湘嘶声问。
“他们不是你爹娘。”陈延纠正,“只是两个奴才,负责看着你罢了。十七年期限已到,该接你回宗族了。”
“看着……我?”
“玄渊血脉,千年一出。”陈延的视线落在他脖颈处,仿佛能透过衣物看到那枚胎记,“你生父生母犯了族规,本该将你一并处死。但族长仁慈,允你活到十七岁,观你心性。若本分,可入外门为仆;若不本分……”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陈楠湘脑子里嗡嗡作响。
养父母是看守。他是囚徒。十七年的亲情全是戏。阿囡……阿囡才六岁,她懂什么?她凭什么要死?
“啊————!!!”
那声嚎叫不像人声。陈楠湘挣脱了无形禁锢——不是靠力量,是怀里的罗盘突然爆出一团青光!
青光如刀,斩断了陈延的法术!
陈延脸色微变:“你竟能催动‘裂隙罗盘’?不可能!除非……”
话没说完,陈楠湘已经再次扑上。这次他没有用铁锹,而是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木匣,朝着陈延的脸狠狠砸去!
木匣脱手的瞬间,罗盘从匣中飞出,悬浮在半空。
指针疯狂旋转。
然后停下,指向陈楠湘。
罗盘中央裂开一道缝——不是破碎的裂,是空间本身的撕裂。一道漆黑的、深不见底的裂隙凭空出现,只有一掌宽,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玄渊裂隙?!”陈延终于失态,连退三步,“你才十七岁,怎么可能召唤……”
裂隙中传来吸力。
不是风,是更根本的东西。陈延手中的琉璃灯瞬间熄灭,四个黑衣人的法器同时失去光芒。草木倒伏,泥土翻卷,连雨水都被吸了进去,在半空形成一道扭曲的水龙卷。
陈楠湘站在原地。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全身血液在沸腾,颈后的胎记灼烫如烙铁。他盯着那道裂隙,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不是罗盘的力量。
是他自己的力量。一直在他体内沉睡,今日被血腥和绝望唤醒。
“拿下他!”陈延厉喝,双手结印,一个金色法阵在掌心成型,“要活的!”
四个黑衣人同时出手。
但已经晚了。
陈楠湘伸手,握住了悬浮的罗盘。在他指尖触到青铜的瞬间,裂隙骤然扩大——
不是向外扩,是向内收。
收成一个点,一个极致的黑点。
然后炸开。
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一片绝对的黑暗。黑暗持续了三息,等视线恢复时,陈延和四个黑衣人都倒在地上,七窍流血,生死不知。
而陈楠湘……
他跪在泥泞中,大口喘气。每喘一口气,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掌皮肤下,有暗红色的纹路在游走,像活物。
罗盘掉在脚边,指针彻底不动了,盘面上出现数道裂痕。
远处传来鸡鸣。
天快亮了。
陈楠湘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走到陈延身边,蹲下。中年人还有气,眼睛瞪得老大,全是惊恐和难以置信。
“陈氏……”陈楠湘轻声说,“在哪里?”
陈延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
陈楠湘从他怀里摸出一块令牌。玄铁所铸,正面一个“陈”字,背面是山峰云雾的图案。还有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十几枚发光的石头——他后来才知道,那叫灵石。
“你们为什么要杀阿囡?”他问。
陈延还是说不出话。
陈楠湘看了他很久,然后抬起脚,踩在他右手手腕上。
咔嚓。
骨头碎了。
陈延终于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昏死过去。
陈楠湘没杀他。不是心软,是养母的话在耳边回响:“勿报仇。”——不是不报,是现在不能。他连刚才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
他需要活着。需要弄明白一切。
他捡起罗盘,收起令牌和灵石,最后看了一眼三座坟。
“爹,娘,阿囡。”他低声说,“等我回来。”
然后转身,朝着北方走去。
雨停了。东方天际泛出鱼肚白,青石村在晨雾中露出轮廓,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村口草垛旁,那个油纸包的糖糕,已经被雨水泡烂了。
三百里外,寒山寺。
破晓钟声刚响过第三声,跛脚老僧推开了禅房的门。他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灯焰忽然剧烈摇晃起来。
老僧皱眉,抬眼看天。
东方天际,那颗隐在晨光中的“玄渊星”,昨夜还黯淡无光,此刻竟亮了一分。
虽然只亮了一分,但老僧修禅三百年,从未见过这颗星有变。
他掐指推算,脸色渐渐变了。
“提前了……”他喃喃,“血光已现,裂隙初开。那孩子……竟然活下来了?”
他快步走回禅房,从床底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开箱,里面只有一件东西:
一件婴儿的襁褓。
锦缎,上等料子,边缘绣着云纹。襁褓中央,有一大片深褐色的污渍——那是十七年前就干涸的血。
老僧抚摸着襁褓,长叹一声。
“师妹,你儿子……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窗外,晨光彻底撕破夜幕。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三百里路上,一个满身泥泞血迹的少年,正怀揣着裂痕的罗盘,揣着满心疑惑与仇恨,一步一步走向这座寺庙。
他不知道,这三百里路,将彻底改变他的一生。
他更不知道,寒山寺里等着他的,不是庇护,而是另一个真相——
一个比“养父母是看守”更残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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