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陈楠湘看见了山。
不是青石村后那种低矮的土丘,是真正的山——峰峦叠嶂,云雾缭绕,山顶有积雪,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白。
山路入口立着一块残碑,碑文被苔藓覆盖大半,只能勉强辨认出“寒山”二字。
他到了。
怀里的罗盘在三天前彻底碎裂。最后一点青光消散时,指针脱落,掉进溪涧,连个水花都没溅起。陈楠湘没去捞,他知道那东西完成了使命——它带他穿过三处绝地,躲过两次疑似追兵的队伍,最后在这座山前耗尽力量。
他扶着残碑喘息。
七天赶路三百里,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来说,已经是极限。脚上的草鞋早就磨烂,用藤条勉强绑着;左肩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是第二天被林中妖兽所伤,草草敷了些止血的草药,此刻又在渗血。
更糟的是,他体内的异样越来越明显。
那些暗红色的纹路不再只是手掌下有,已经蔓延到小臂。夜里他会发冷,冷到牙齿打颤,盖三层枯叶都没用。而一旦纹路发烫,周围的草木就会迅速枯萎——就像被抽干了生机。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能咬牙忍着。
“寒山寺……”他念着这个名字,抬头望向蜿蜒的山路。
雾很浓。石阶隐在雾中,一级一级向上,看不到尽头。
养母的信上说:“寻一跛脚老僧,将此信与他看,他自会助你。”
陈楠湘摸了摸怀里。信还在,用油布包着,贴身藏着。那枚陈延的令牌也在,还有十三颗灵石——他试过,握在手里能缓解寒冷,但不敢多用,怕暴露气息。
深吸一口气,他踏上了第一级石阶。
石阶湿滑,长满青苔。没走几步,他就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
不是一匹,是一队。
陈楠湘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脚步。
七天逃亡,他学会了两件事:第一,慌乱只会暴露弱点;第二,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比如这座据说有“山神庇护”的寒山。
马蹄声在残碑处停下。
“三爷,血迹到这里断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陈楠湘心头一紧。是三爷……陈延?他没死?
“搜。”果然是陈延的声音,虽然比七天前虚弱许多,但那股冷意没变,“寒山有禁制,他若上山,必走此路。”
“可三爷,寒山寺那位……”
“那位怎么了?”陈延冷笑,“一个废了修为的老和尚,守着座破庙。族长早就想动他了,只是顾忌名声。今日我们追捕逃奴,合情合理。”
逃奴。
陈楠湘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脚步声在身后散开。至少五个人,训练有素,呈扇形向山路搜来。他躲不掉了——石阶两侧是陡坡,植被稀疏,无处藏身。
他继续向上走。
一步,两步。速度不快,但稳。肩上的伤口在每一次抬臂时都撕裂般疼痛,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前面有人!”
喝声响起的同时,陈楠湘感到背后有劲风袭来。他本能地向左扑倒——这是七天来被妖兽袭击练出的反应——一道银光擦着右耳飞过,钉在前方石阶上。
是一支弩箭,箭尾还在颤动。
“拿下!”陈延下令。
两个黑衣人从两侧包抄而上,动作迅捷如豹。陈楠湘想爬起来,但脚下青苔一滑,又摔倒在地。一柄钢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冰凉的刀刃贴着皮肤,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剧烈跳动。
“跑啊,”陈延慢慢走上石阶,右臂缠着绷带,吊在胸前,脸色苍白如纸,“怎么不跑了?”
陈楠湘抬头看他。
七天不见,陈延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的恶毒反而更浓了。
“你那招……是什么?”陈延蹲下身,盯着他的眼睛,“玄渊裂隙,连族内长老都只能勉强开启三息,你一个未修炼的小子,怎么可能……”
他没说完,因为陈楠湘颈后的衣领滑开了一角。
那枚暗红色的胎记露了出来。
此刻,胎记正在发光——很微弱,像炭火余烬,但在晨雾中清晰可见。裂隙状的纹路似乎在缓慢蠕动,像活物在呼吸。
陈延瞳孔骤缩,猛地后退一步:“你……你觉醒了几成?”
“觉醒?”陈楠湘哑声问,“觉醒什么?”
“还装傻!”陈延厉喝,但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玄渊血脉一旦觉醒,必是血亲感应!你爹娘……”
他忽然闭嘴,眼神闪烁。
陈楠湘捕捉到了那个停顿:“我爹娘怎么了?你说他们犯了族规——他们是谁?现在在哪?”
陈延没有回答,而是直起身,对左右道:“绑起来,封住他的血脉穴位。记住,别伤他性命,族长要活的。”
钢刀撤开,换成了浸过符水的绳索。一个黑衣人取出七根银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
陈楠湘挣扎,但两个黑衣人死死按住他。银针朝着他颈后、脊椎、四肢的穴位刺来——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
很轻,很平,却像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银针停在半空,刺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有人阻拦,而是持针的手在抖——黑衣人的手在剧烈颤抖,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陈延脸色大变,转身看向山路高处。
雾中,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走下。
是个老僧。真的很老,脸上皱纹深如刀刻,穿着打满补丁的灰色僧袍,左脚微跛,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杖。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稳稳踏在石阶中央,仿佛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千遍万遍。
“寒山寺乃清净之地,”老僧停下脚步,距离陈延只有三丈,“诸位施主,何故在此动武?”
陈延深吸一口气,拱手行礼:“晚辈陈氏外门执事陈延,奉命追捕逃奴。此人乃我陈氏家仆,盗取重宝潜逃,还请大师行个方便。”
话说得客气,但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老僧看向陈楠湘。
陈楠湘也看着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忽然觉得心脏猛地一跳——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悸动,像血脉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老僧的眼神很复杂。有悲悯,有痛惜,还有一丝……愧疚?
“你说他是逃奴,”老僧缓缓开口,“可有凭证?”
“有族契为证!”陈延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展开,“陈楠湘,生于玄历三百四十七年腊月初三,父母双亡,由陈氏收养为仆,契定终身。”
纸上果然有陈楠湘的名字,按着血手印——但那手印极小,显然是婴儿时按下的。
老僧看了一眼,摇头:“十七年前的旧契,不足为凭。”
“大师是要包庇了?”陈延语气转冷。
“非是包庇,”老僧抬起木杖,轻轻点地,“只是这孩子,与老衲有缘。”
木杖点地的瞬间,整条山路的雾忽然散了。
不是风吹散的,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将雾气推开。阳光洒下,照亮了老僧身后——山路尽头,一座古刹的轮廓在晨光中显现。
寒山寺。
庙门紧闭,但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匾上的字迹龙飞凤舞:
“一念慈悲,一念修罗”
陈延看到那八个字时,脸色彻底变了。
“你……你是……”他声音发颤。
“老衲法号‘了尘’,”老僧平静地说,“也有人叫我‘跛脚僧’。”
了尘。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在陈延脑子里。他连退三步,几乎站不稳:“不可能!了尘禅师三十年前就坐化了!你怎么可能……”
“坐化的只是一具皮囊,”了尘打断他,“陈施主,请回吧。告诉你们族长,这孩子老衲留下了。”
“你敢!”陈延咬牙,“与陈氏为敌,你知道后果!”
了尘没有回答,只是又点了一下木杖。
这次,整座山都震了一下。
不是地震,是山在呼吸——陈楠湘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石阶传来脉动,山间的草木同时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回应。
陈延身后的四个黑衣人齐刷刷跪倒在地。不是自愿的,是有一股恐怖的压力从天而降,压得他们直不起腰。
陈延自己也在颤抖,额上青筋暴起,但还在硬撑:“了尘!你修为已废,不过是仗着寒山地势!等我族长老亲至……”
“那就让他们来。”了尘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今日,你们带不走这孩子。”
话音落,木杖第三次点地。
这一次,山路上凭空生出无数藤蔓——不是普通的藤,是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藤蔓,从石缝中钻出,像蛇一样缠向陈延五人。
“撤!”陈延当机立断,捏碎一枚玉符。
玉符炸开,化作一团血雾将五人包裹。血雾蠕动,瞬间收缩,消失在原地——只留下几滴鲜血,洒在石阶上。
藤蔓扑了个空,缓缓缩回地下。
山路恢复寂静。
了尘看着那摊血迹,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血遁符’……陈氏还真是舍得。”
他走到陈楠湘面前,蹲下身。
陈楠湘还躺在地上,绳索已经松了,但他没动,只是怔怔看着老僧。
“孩子,”了尘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轻触他颈后的胎记,“疼吗?”
陈楠湘摇头,又点头。
不是伤口疼。是心里疼,那种被整个世界背叛的疼。
了尘解开了绳索,又查看他肩上的伤口。老僧的手指很凉,但触到伤口时,陈楠湘感到一股暖流注入,疼痛迅速缓解。
“你……”陈楠湘开口,声音沙哑,“认识我娘?”
了尘动作一顿。
“认识,”他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是老衲的……师妹。”
禅房很小,很旧。
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一个蒲团,墙角堆着些经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窗纸破了几个洞,晨风从洞里钻进来,带着山间的寒气。
了尘给陈楠湘倒了碗热水。
碗是粗陶的,边缘有缺口。水里飘着几片不知名的草药叶子,泛着淡淡的苦香。
“喝了,”了尘说,“能稳定你的血脉。”
陈楠湘接过碗,没喝。他盯着老僧:“我娘是谁?”
了尘在蒲团上坐下,沉默了很久。
“她叫苏晚晴,”他终于开口,“曾是‘玄渊守墓人’一脉最后的传人。”
玄渊守墓人。
陈楠湘握紧了碗。水温透过陶壁传来,但他觉得指尖还是冷的。
“守什么墓?”
“守‘玄渊裂隙’,”了尘说,“那是一处连接现世与上古战场的空间缝隙。每隔百年,裂隙会波动一次,需要守墓人以血脉之力加固封印,否则会有……不好的东西跑出来。”
“不好的东西?”
“上古战魂,怨气,还有一些……不该存于世间的存在。”了尘的眼神变得悠远,“守墓人一脉传承三千年,到你娘这一代,只剩她一人了。”
陈楠湘咽了口唾沫:“那我爹呢?”
“你爹……”了尘顿了顿,“叫陈玄风。不是陈氏宗族的陈,是另一个陈——‘守墓陈氏’,与山下那个陈氏同源不同宗。三千年前,守墓人一脉分支出两支,一支留在玄渊裂隙,一支入世建立陈氏宗族,负责提供资源和庇护。”
“所以陈氏……原本是保护守墓人的?”
“曾经是,”了尘点头,“但人心会变。三百年前,陈氏当时的族长发现,玄渊裂隙深处埋藏着上古修士的遗宝和传承。他们开始觊觎那些东西,要求守墓人打开裂隙,取出宝物。”
“我娘……拒绝了?”
“不止拒绝,”了尘苦笑,“你娘和你爹试图彻底封印裂隙,断绝后人觊觎的可能。但这触犯了陈氏的根本利益——他们需要裂隙里的资源来维持宗族地位。”
陈楠湘懂了。
一个要封,一个要开。矛盾不可调和。
“十七年前,陈氏联合‘天机阁’,突袭玄渊裂隙,”了尘的声音低沉下去,“你爹战死。你娘怀着你,重伤逃出,一路逃到青石村附近……把孩子托付给了陈老实夫妇。”
“然后呢?”陈楠湘声音发颤,“我娘呢?”
了尘看着他,眼神悲悯:“她被擒回陈氏祖地,关押在‘玄渊裂隙’的最深处——不是守墓,是囚禁。陈氏需要她的血脉来维持裂隙不崩塌,又想逼她交出打开深层封印的方法。”
所以养母信里说“囚禁于玄渊裂隙”。
所以陈延说“犯了族规”。
“那对夫妇……”陈楠湘艰难地问,“陈老实他们……真的是看守?”
“是,也不是。”了尘叹息,“他们确实受陈氏指派,负责看护你。但他们对你……是真心。陈老实曾是你爹的旧部,因伤退役,本可安度晚年,却自愿接下这任务。你娘托孤时说过:‘若孩子平安长大,便让他做个凡人;若陈氏来犯,让他去寒山寺。’”
“他们知道会死?”
“知道,”了尘闭眼,“但他们说……‘总得有人护住那孩子’。”
陈楠湘低下头。
碗里的水已经凉了,草药叶子沉在碗底,像一团蜷缩的阴影。
“阿囡呢?”他问,“她才六岁。”
了尘没有回答。
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陈楠湘把碗放在桌上,碗底碰触木桌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站起来,走到窗边。透过破洞,能看到山下的雾气重新聚拢,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就像他的人生。
“您刚才说,”他背对着了尘,“我娘是您师妹。您也是守墓人?”
“曾经是,”了尘说,“但我在五十年前……犯了戒。被逐出守墓人一脉,修为尽废,只能在这寒山寺苟延残喘。”
“什么戒?”
了尘沉默得更久。
“我……”他开口,又停住,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我曾试图打开裂隙,取出里面的东西,去救一个人。”
“谁?”
“我妻子。”
陈楠湘转身看他。
了尘的脸上,那些刀刻般的皱纹在晨光中显得更深了。他的眼睛里有水光,但没流下来。
“她得了绝症,药石罔效。我听说裂隙深处有上古灵药‘回天草’,能活死人肉白骨……我偷了守墓人钥匙,潜入裂隙深处。”
“找到了吗?”
“找到了,”了尘惨笑,“但我触动了禁制,引发裂隙暴动。为了镇压暴动,三位守墓人长老牺牲,我妻子……也没能等到我回去。”
“所以你被废了修为,逐出师门?”
“是。你娘……苏晚晴,当时是最年轻的守墓人,她为我求情,差点也被牵连。”了尘看向陈楠湘,“后来她生了你,我曾暗中去看过。她抱着你,笑得那么开心……她说:‘师兄,这孩子是希望。也许他能结束这一切。’”
希望。
陈楠湘看着自己的手掌。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又浮现出来,在皮肤下游走。
“这到底是什么?”他问,“陈延说……玄渊血脉。”
“那是守墓人一脉代代相传的血脉,”了尘说,“能感知、操控空间裂隙。你娘是纯血,你爹是半血,而你……是三千年来第一个完全觉醒的‘先天玄渊体’。”
“完全觉醒?”
“通常玄渊血脉要二十岁后才开始觉醒,需要特殊仪式引导,”了尘解释,“但你不同。你在娘胎里就受裂隙能量滋养,出生即觉醒。只是你娘用秘法封印了你的血脉,让你看起来像个凡人。”
“为什么?”
“因为完全觉醒者……活不过三十岁。”
陈楠湘怔住。
“玄渊血脉是恩赐,也是诅咒,”了尘声音沉重,“血脉越纯,力量越强,但身体负荷也越大。三千年来,所有完全觉醒者都在三十岁前血脉反噬,爆体而亡。你娘封印你,是想让你多活几年……也许能找到破解之法。”
三十岁。
他现在十七岁。还有十三年。
“有破解之法吗?”他问。
了尘摇头:“至少目前没有。但传说……裂隙最深处,有上古留下的‘血脉净化池’,能洗去诅咒。只是那地方,连守墓人都进不去。”
陈楠湘又看向窗外。
雾还是那么浓。
“陈氏知道我是完全觉醒者吗?”
“现在应该知道了,”了尘说,“你动用裂隙之力击伤陈延,他们肯定察觉了。所以陈延才会那么恐惧——完全觉醒者一旦成长起来,能彻底掌控裂隙,届时陈氏就再也无法染指里面的宝藏。”
“他们要抓我回去……做什么?”
了尘的眼神变得冰冷:“两种可能。第一,逼你打开深层封印;第二,抽干你的血脉,炼成‘破界符’,强行打开裂隙。”
陈楠湘笑了。
笑得很冷,很苦。
“所以,”他说,“我只有两条路。要么被他们抓去抽血炼魂,要么在三十岁前血脉反噬而死。”
了尘没有否认。
禅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山风穿过破窗的呼啸声,还有远处隐约的钟鸣——寒山寺的晨钟,一天要敲一百零八下,据说能洗清烦恼。
但陈楠湘的烦恼,钟声洗不清。
“大师,”他终于开口,“您能教我什么?”
了尘看着他:“你想学什么?”
“学报仇。”陈楠湘一字一句,“学杀人。学怎么在死之前,让陈氏和天机阁……付出代价。”
了尘闭眼,数息后睁开:“老衲是出家人,不能教杀人技。”
“那您为何救我?”
“因为……”了尘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经卷堆前,翻找片刻,取出一个布包,“你娘临终前,托人送来这个。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来了,交给你。”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卷羊皮地图,和一把生锈的钥匙。
地图很旧,绘着复杂的地形,中央标注着一个红色的点。钥匙是青铜的,只有半掌长,形状奇特,像一条扭曲的蛇。
“这是‘玄渊裂隙’的深层地图,”了尘说,“和你娘牢房的钥匙。”
陈楠湘接过钥匙。很轻,但握在手里时,颈后的胎记又开始发烫。
“她在等我?”他问。
“她一直在等,”了尘说,“等有人去救她。等有人……结束这场持续了三千年的悲剧。”
陈楠湘握紧钥匙,钥匙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大师,”他再次问,“您能教我什么?”
了尘看着他坚定的眼神,长叹一声。
“老衲能教你的不多,”他说,“但有三样东西,或许对你有用。”
“哪三样?”
“第一,如何控制你的血脉,延缓反噬。”
“第二,如何识别陈氏和天机阁的追踪手段。”
“第三……”了尘顿了顿,“如何活下来。”
陈楠湘跪下了。
不是跪了尘,是跪向窗外的方向——青石村的方向。
“爹,娘,阿囡,”他低声说,“原谅我。”
“我还是要报仇。”
“但我会活着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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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课在当天下午开始。
了尘带陈楠湘去了寒山寺的后山。那里有一片石林,怪石嶙峋,天然形成一个迷宫。石林中央有一口古井,井口用青石封着,石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这是‘镇脉井’,”了尘说,“三百年前一位守墓人前辈所建,能压制玄渊血脉的波动。你坐上去。”
陈楠湘爬上井口青石。石面冰凉,那些符文在接触到他的皮肤时,竟微微发亮。
“闭眼,感受你的血脉,”了尘站在井边,“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陈楠湘闭眼。
起初是一片黑暗。但渐渐地,黑暗中出现了光——不是外界的光,是体内的光。无数暗红色的光点,像星辰一样散布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光点之间有细丝连接,形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网络。
网络的核心,在心脏位置。
那里有一个……洞。
不是真的洞,而是一个漩涡。暗红色的光点在那里汇聚、旋转,散发出恐怖的能量。每一次旋转,都有细丝断裂,但又有新的光点补充进来。
“我看到……一个漩涡,”陈楠湘描述,“它在吞噬光点,又吐出新的。”
“那是你的血脉核心,”了尘的声音传来,“玄渊血脉的本质是‘空间’,你的身体就是一个小型裂隙。漩涡是入口,光点是空间能量。完全觉醒者的问题在于——漩涡太强,身体太弱,迟早会被撑爆。”
“怎么办?”
“两个办法,”了尘说,“第一,强化身体,提高承受上限;第二,疏导能量,不让它在体内积聚。”
“怎么疏导?”
“打开通道,把多余的能量释放出去,”了尘顿了顿,“或者……转移到别处。”
陈楠湘睁开眼:“转移到哪?”
了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玉佩是白色的,温润如脂,中心有一点血红,像一滴凝固的血。
“这是‘血玉’,能储存生命能量,”了尘说,“你娘留下的。你可以试着把多余的血脉能量导入玉中,但要注意——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血玉会不断汲取你的能量,直到你死,或者它满。”
“它满了会怎样?”
“不知道,”了尘摇头,“从来没有人把它注满过。理论上,如果血玉注满,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陈楠湘接过玉佩。玉很暖,握在手里时,体内的漩涡竟安静了一瞬。
“我该怎么做?”
“把手按在井口符文上,”了尘指导,“想象你的血脉能量顺着符文流淌,进入血玉。”
陈楠湘照做。
手按上符文的瞬间,整个石林都震了一下。
井口青石上的符文亮起刺目的红光,那些暗红色的光点像找到了出口,疯狂涌向他的右手。血玉开始发烫,中心的红点扩散,像一滴墨在水里晕开。
剧痛。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血管里穿刺,从心脏一路蔓延到指尖。陈楠湘咬紧牙关,牙龈都渗出血来,但他没松手。
因为他看到了——体内的那个漩涡,速度慢了下来。
虽然只慢了一点点,但他确实感觉到了。血玉在吸收多余的能量,减轻他身体的负担。
“坚持,”了尘的声音很遥远,“第一次最难,后面会好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血玉的温度终于开始下降。中心的红点扩散到玉佩的三分之一面积,然后停住。
陈楠湘瘫倒在井口,大口喘气。汗水浸透了衣服,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成功了,”了尘检查血玉,点头,“你导出了大约一成的过剩能量。照这个速度,如果你每个月疏导一次,应该能多活……五年。”
五年。
从十三年变成十八年。
陈楠湘看着手中的血玉。那抹红色很美,像晚霞,也像血。
“谢谢大师。”他说。
了尘摇头:“不用谢我。这是你娘留给你的路,我只是引路人。”
第二课在晚上。
禅房里点了一盏油灯。了尘铺开一张巨大的地图,不是羊皮纸,是某种妖兽皮制成的地图,上面标注着整个玄界的势力分布。
“陈氏宗族,”了尘指向地图东南,“以‘天柱山’为祖地,控制十七座灵矿,九处药园,弟子过万。明面上有三位化神期老祖坐镇,但实际上……可能有五位。”
化神期。
陈楠湘听说过这个境界——那是修仙路上的第三大境界,元婴之上,炼虚之下。在青石村,一个筑基期的修士就能让全村人跪拜。
“天机阁,”了尘的手指移到地图中央,“总部在‘天命城’,不控制领土,但控制情报。玄界八成以上的预言师、占星师都出自天机阁或其附属势力。阁主‘天算子’深不可测,据说能窥探天机,改写命运。”
“他们为什么联手对付守墓人?”
“因为利益,”了尘冷笑,“陈氏要裂隙里的宝藏,天机阁要裂隙里的‘命运碎片’——传说上古大战时,有至强者陨落,其命运碎片散落在裂隙深处,得到者能窥探天道。”
“命运碎片……”陈楠湘记下这个词。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正面硬碰,”了尘说,“而是活下去,变强。陈氏和天机阁的追踪手段主要有三种:血脉感应、命格占卜、和情报网络。”
了尘详细讲解每一种手段的原理和应对方法。
血脉感应,靠的是陈氏内部的血脉罗盘,能感应到十里内的玄渊血脉波动。应对方法是佩戴“遮天符”或待在特殊阵法中——比如寒山寺就有这种阵法。
命格占卜,是天机阁的手段。他们能通过你的生辰八字、面相、甚至接触过的物品来推算你的位置。应对方法是改变命格——要么用秘法遮掩天机,要么……杀人灭口,毁掉所有与你相关的物品。
情报网络,最简单也最麻烦。陈氏和天机阁在玄界各地都有眼线,客栈、酒肆、甚至乞丐群里都可能有他们的人。应对方法是伪装、谨慎,和培养自己的情报网。
“你可以信任的人不多,”了尘说,“除了老衲,目前只有一个人你可以考虑接触。”
“谁?”
“一个叫‘林清雪’的女孩,”了尘的表情有些复杂,“她是‘寒髓之体’,天生克制火属性能量——包括玄渊血脉的部分暴走特性。她父亲曾是你爹的挚友,在你爹死后,暗中保护过你娘一段时间。”
“她在哪?”
“不清楚,”了尘摇头,“她父亲三年前失踪,她也随之消失。但如果你遇到她……也许能成为盟友。”
陈楠湘记下这个名字。
第三课在深夜。
没有教学内容,只是了尘让陈楠湘坐在禅房外的石阶上,看山,看月,看雾。
“你在看什么?”了尘问。
“看山,”陈楠湘说,“看它怎么一动不动。”
“山真的不动吗?”
陈楠湘愣住。
了尘指着远处的山影:“你看那云雾,在动;你看那树木,在生长;你看那山石,在风化。山也在动,只是太慢,你看不见。”
“大师想说什么?”
“想告诉你,报仇可以,”了尘说,“但别让仇恨成为你活着的唯一理由。否则等仇报了,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座山,不会动,也不会笑了。”
陈楠湘沉默。
“你娘说过,”了尘看向夜空,“她希望你能看见星空,而不是只盯着深渊。”
星空。
陈楠湘抬头。今夜无云,星河璀璨。那些星星离他很远,很冷,但很美。
“我会记住的。”他说。
了尘点头,转身回禅房。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明天一早,你就该走了。”
陈楠湘怔住:“为什么?陈氏的人可能还在山下。”
“正因为他们还在,你才要走,”了尘回头看他,“寒山寺的阵法能遮蔽气息,但撑不了多久。陈延回去报信后,陈氏肯定会派更厉害的人来。到时候,老衲护不住你。”
“那您……”
“老衲自有办法,”了尘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看透生死的淡然,“活了三百多年,总有些压箱底的手段。”
陈楠湘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大师救命之恩,教导之恩,”他说,“陈楠湘永世不忘。”
“起来吧,”了尘扶起他,“真要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活着回来,”了尘看着他,“不管你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十年后的今天,回寒山寺一趟。”
“为什么是十年后?”
“因为十年后,你也该祭拜下你爹了,”了尘说,“也是……某个约定的期限。”
陈楠湘想问是什么约定,但了尘已经转身进了禅房。
门关上了。
石阶上只剩他一个人,和漫天星河。
第二天寅时,天还没亮。
了尘给了陈楠湘三样东西。
第一样,一个兽皮背包,里面装着干粮、水囊、一些常用草药,和二十颗灵石。
第二样,一张人皮面具。薄如蝉翼,贴在脸上会自动贴合,能改变容貌和气息。
第三样,一把短剑。剑身乌黑,没有光泽,剑柄上刻着一个“晚”字。
“这把剑叫‘晚晴’,是你娘的佩剑,”了尘说,“她托我转交给你。剑内有她留下的一道剑气,关键时刻能救你一命,但只能用一次。”
陈楠湘接过剑。剑很轻,但握在手里时,有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往北走,”了尘指着山路,“三百里外是‘黑风城’,那里鱼龙混杂,适合藏身。城中有个‘百晓生’的情报贩子,你报我的名字,他会给你指条明路。”
“什么名字?”
“‘跛脚僧’。”
陈楠湘背上背包,戴上面具,把短剑插在腰间。面具贴上脸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冰凉,再看水中倒影——已经变成一个面容普通的青年,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
“大师,”他最后问,“如果我娘还活着……她会希望我报仇吗?”
了尘沉默良久。
“她会希望你先活着,”他说,“然后……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陈楠湘点头,转身下山。
山路依旧湿滑,晨雾还没散。他走得很稳,一步一个脚印,就像七天前上山时一样。
不同的是,这次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走到半山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寒山寺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座海市蜃楼。寺门前,那个跛脚的身影还站在那里,像一尊石雕。
陈楠湘挥了挥手,也不知道了尘能不能看见。
然后继续下山。
他怀里揣着地图和钥匙,腰间别着娘的剑,背包里有干粮和灵石。还有一颗心,里面装着血海深仇,也装着一点微弱的星光。
雾渐渐散了。
山脚下,那摊陈延留下的血迹还在,已经变成暗褐色。陈楠湘跨过血迹,朝着北方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路会遇到什么。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青石村的陈楠湘。
他是玄渊之子。
是苏晚晴和陈玄风的儿子。
是要向整个玄界复仇的人。
三天后,黑风城。
这是一座建在两山之间的城市,城墙是用黑石垒成,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城门大开,人来人往,有修士御剑飞过,也有凡人赶着牛车进出。
陈楠湘排在入城的队伍里,低着头,压低斗笠。
轮到他的时候,守城的卫兵瞥了他一眼:“姓名?从哪来?进城做什么?”
“陈二狗,”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从青石村来,投奔亲戚。”
卫兵看了看他普通的脸,破旧的衣服,挥挥手:“进去吧。记住,黑风城有黑风城的规矩——别惹事。”
陈楠湘点头,走进城门。
城内比想象中繁华。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卖丹药的、卖法器的、卖情报的,甚至还有卖奴隶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马车轱辘声混在一起,嘈杂而鲜活。
他按照了尘的指示,找到城西的一条小巷。巷子很深,尽头有一间不起眼的店铺,门匾上写着“百晓阁”三个字。
推门进去,店里很暗,只有柜台后点着一盏油灯。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在打盹,听到门响才抬起头。
“客官要买什么消息?”老头眯着眼问。
“我找百晓生,”陈楠湘说,“跛脚僧让我来的。”
老头眼神一凝,睡意全无。他仔细打量陈楠湘,片刻后,起身关上店门,插上门栓。
“跟我来。”
老头推开柜台后的暗门,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阶梯很陡,两侧墙上挂着油灯,勉强照亮前路。
下到地下,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四面都是书架,堆满了卷宗。房间中央有一张木桌,桌上摊开一张地图,旁边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素白长裙,长发用木簪简单挽起。她的脸很清秀,但脸色苍白得过分,嘴唇几乎没有血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清澈,冷静,像深秋的湖水。
“你就是百晓生?”陈楠湘问。
女人抬头看他,眼神在他腰间短剑上停顿了一瞬。
“我是,”她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你是苏晚晴的儿子。”
不是疑问,是陈述。
陈楠湘握紧剑柄:“你怎么知道?”
“了尘大师三天前传讯给我,”女人站起来,她比陈楠湘矮半个头,但气场很强,“说你会来,让我给你指条路。”
“什么路?”
女人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西北方向。
“这里,‘古战场遗迹’,”她说,“三个月后,十年一度的‘试炼大会’在那里举行。玄界各宗门、世家都会派年轻弟子参加,争夺进入‘上古传承之地’的名额。”
“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氏会派三支队伍参加,”女人看着他,“其中一支,由陈延带队——他需要立功来弥补七天前的失败。而天机阁也会派人暗中观察,寻找‘命格异常者’。”
陈楠湘明白了。
这是一个机会。混入试炼大会,接近陈延,了解陈氏和天机阁的年轻一代。甚至可以……做些手脚。
“我怎么进去?”他问,“试炼大会应该需要身份吧?”
女人从桌上拿起一块令牌,递给他。
“这是‘散修资格令’,我为你准备的,”她说,“你可以伪装成散修参加。但记住——试炼大会很危险,每年死亡率超过三成。而且陈氏的人如果认出你……”
“他们认不出,”陈楠湘摸了摸脸上的面具,“了尘大师给的面具,能改变容貌和气息。”
“那只是表面,”女人摇头,“天机阁有特殊手段,能看穿伪装。你需要这个——”
她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里面是‘化血丹’,能暂时改变你的血脉波动,”她说,“但副作用很大。服用后三天内,你会极度虚弱,连凡人都不如。而且如果频繁服用,可能会导致血脉永久损伤。”
陈楠湘接过瓷瓶:“谢谢。”
“不用谢我,”女人说,“我帮你,是因为你娘曾救过我父亲。”
“你父亲是?”
“林远山,”女人说,“寒髓之体林清雪,就是我。”
陈楠湘愣住。
了尘口中的那个女孩,寒髓之体,父亲是他爹的挚友——居然就是眼前的百晓生?
“很意外?”林清雪淡淡一笑,“百晓生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传承。我父亲失踪后,我接替了他的位置。”
“你父亲……为什么失踪?”
林清雪的眼神暗了暗:“他在调查一件事,关于你爹娘当年被围剿的真相。三年前,他传回最后一条消息,说发现了‘内鬼’,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内鬼。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进陈楠湘心里。
“你是说,守墓人内部有叛徒?”
“很可能,”林清雪点头,“否则陈氏和天机阁不可能那么精准地找到玄渊裂隙的薄弱点,也不可能那么快就突破你爹娘布下的防线。”
陈楠湘沉默。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敌人……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还要近。
“试炼大会三个月后开始,”林清雪说,“这段时间,你可以留在黑风城。我这里有些基础的修炼法门,你可以先练着。另外……”
她顿了顿:“如果你想报仇,光靠蛮力是不够的。你需要了解你的敌人,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了解……如何在黑暗中活下去。”
陈楠湘看着她清澈的眼睛。
那里面有同情,有警惕,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该付你什么报酬?”他问。
林清雪摇头:“现在不用。等你以后有了能力,帮我找到父亲——无论是死是活。”
“好,”陈楠湘答应,“我答应你。”
林清雪点点头,转身走向书架:“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明天开始,我会教你一些东西。”
她抽出几卷竹简,放在桌上。
“这是陈氏年轻一代的资料,这是天机阁的预言体系解析,这是古战场遗迹的地图,”她一一指过,“你先看,有问题问我。”
陈楠湘坐下,翻开竹简。
油灯的光晕在竹简上跳跃,那些陌生的名字、势力、阴谋,一一展现在他眼前。
他看得很认真。
因为他知道,从今天起,每一点信息,都可能在未来救他的命,或者……帮他杀死仇人。
夜渐深。
地下室里很安静,只有翻动竹简的沙沙声,和油灯偶尔爆出的灯花声。
陈楠湘看完一卷,抬起头,发现林清雪还站在书架前,背对着他,仰头看着最高处的一排卷宗。
她的背影很单薄,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
“你在看什么?”他问。
林清雪没有回头。
“在看一个预言,”她轻声说,“天机阁三百年前留下的预言。”
“什么预言?”
“‘玄渊之子,血染苍穹。裂隙重开,万魂归寂。或为救世主,或为灭世魔……全在一念之间。’”
陈楠湘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个玄渊之子……”
“是你,”林清雪转身,看着他,“所以你要想清楚。你的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决定这个世界的命运。”
她走回桌边,油灯的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现在,”她说,“你还想报仇吗?”
陈楠湘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暗红色的纹路在皮肤下隐约浮现,像命运的脉络。
然后他抬头,直视林清雪的眼睛。
“想。”
一字千钧。
林清雪看了他很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那就开始吧,”她说,“你的第一课:如何在复仇的路上……不变成怪物。”
油灯摇曳。
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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