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活是否有尽头？
这似乎是个伪命题。在现代社会构建的条框中，每天都会有某人的死讯通过媒体转播，无论是自杀还是突遭横祸，生命总是脆弱且轻易被夺取——在死亡面前，生活便成了刺眼的主干，似乎只剩下价值论。虽然有些悲观，但名为星夜晓的青年将此奉为条理，并以此生存。
六月十五日，下午十六点八分，窗外的梧桐树仍独自矗立，迎接着烈阳的灼照。星夜晓默然凝视泛映银芒的枝叶，思绪随着此起彼伏的蝉鸣沉降——今天是他十八岁的诞辰，没有蛋糕，没有酒会，甚至连为他祝福的人也不存在。
他是孤僻的，不曾对自己的同窗搭话，在这所高中独自度过近三年的学生日常，他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是我安于现状，亦或逃避改变呢？
星夜晓静静思索。
手中记录黑板要点的中性笔缓缓停滞，斑驳的墨水零零散散，在草纸上显得丑陋，那只中性笔大抵坏了许久，只是他刚刚察觉。
或许，两者皆有吧。
他得出结论。
放学的铃声响起，人群熙熙攘攘，星夜晓随着人潮裹挟而去，踏出了校门。远处垂挂的日轮照拂着这一角道路，将星夜晓的影子慢慢拉长，浅浅覆于身侧的石板上，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十六点二十七分，妹妹已经发送了问候的短信。
——“今天不过来也没关系的。”
短信的内容如是说。
“需要我带点东西吗？”
指尖轻触键盘，他回复妹妹道。
“这才不是重点。”
妹妹似乎有点不开心，因为她紧随这条消息发送了一个画着井字符号，瞪着圆眼的兔子表情。
“今天是哥哥的生日吧？不准为我推掉聚会.....”
星夜晓边走边敲击着键盘。
“我没有。”
这是实话，他的日程的确没有变化，一开始就没有为他准备的聚会。
“..............................”
妹妹发了长长一段省略号，伴随手机的震动提醒，她最后发送了这样一条简讯:
“想吃苹果了。”
.........
“感谢您的关顾。”
伸手提过店员小姐的塑料袋，星夜晓将装着苹果和香蕉的袋子提至身侧，缓步走出店门，抬头再次凝望了天空一眼。
这袋水果价值一千三百日元，几乎花掉星夜晓短工工资的三分之一，妹妹每月的住院费原本靠着叔父接济，现在也到了头，下个月的房租如果支付不起，房东就会把水电停掉，冰箱里储备的食材很快便会坏掉，星夜晓费劲找了份零时工的工作，那点微薄的薪水不足以支撑这花销，更遑论学校的资料费；纸笔和书都是要钱的。
人的生活，是否有尽头？
真讽刺。
他的生活似乎一下便走到了尽头。
——死亡。
这个字眼在星夜晓的脑海一闪而过，又默默按捺下去。
死了，结束短暂而苦涩的生命；活着，忍受卑怯与挣扎的生活。星夜晓否决前者，理由是如此的光正：
他没有这样轻松的选项，做不到遽然间抛下妹妹，撒手人寰。
“.....时候不早了。”
星夜晓喃喃自语，快步朝妹妹所在的医院走去。
——妹妹是仅存的，对星夜晓而言最重要的存在。
十七点三十四分，星夜晓终于赶到了医院的正门处，埋头躲避门卫审视的目光后，他穿过大厅走进电梯，按下了六楼的电钮。
星夜晓的妹妹在六楼的病房里，单开门外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仅能容纳一张推车床出行，走廊最里处有扇老旧的窗户，平时总关着，白日时只可透过窗瞥见窄小的天空，且模糊不清，仿佛连透明的玻璃也粘附着一丝浓稠的灰雾。
此时正值黄昏，窗外的辉芒透析了玻璃，将走廊浸染成赤金色，光照尚足，还未到医院打开白炽灯的时候。
星夜晓缓步走至病房门前，轻敲门扉几下后扭动门把手，慢慢走了进去。
“我回来了，凛。”
“欢迎回来，哥哥。”
卧靠在床榻上的星夜凛轻轻微笑，看着星夜晓将水果放在床头的桌上，拉过椅子坐在一旁。
“真中医生在诊室里等你。”
“嗯，我一会就去.....”星夜晓伸手握住妹妹的手心，“你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手不像前天那样疼的厉害，粥也能吃了，”星夜凛仍旧在笑，“哥哥真爱关心人。”
妹妹只对自己报喜。星夜晓心里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她娇嫩的手正止不住地颤抖，脸色也是苍白的。
“你没事就好.....”
星夜晓喃喃道，然而这是谎言，他不愿拆穿妹妹的善意谎言，只是紧握的手力度又多了几分，妹妹恬静的微笑未变，他却无法忍受了。
星夜凛的心性从小就比星夜晓坚强，就连摔跤了也不对爸爸妈妈言明，只有在哥哥面前会抽泣几声，星夜晓也会对妹妹倾诉自己不顺心的事。在父亲早逝，母亲因星夜凛的疾病而销声匿迹后，这个家庭便彻底破碎，只剩下兄妹俩相互依偎。
因此，在目睹妹妹坚强的模样后，星夜晓不禁鄙夷自己离开水果店时的想法，对妹妹而言，他又何尝不是仅剩的家人呢？可他却考虑了那方面的事情。妹妹的微笑宛若审视星夜晓魂灵的一柄剑，深深刺进他的心头，让他无法忍受。
手机倏然震动起来，星夜晓默不作声地瞥向手机屏保，上面显示有谁打来了电话。
“去吧，哥哥。”
未等星夜晓表示离开，他的妹妹便点头应诺。
信步走出病房，掩上房门，星夜晓在走廊深处那扇窗户旁驻足，回拨了电话，随着沉闷的铃声中断，手机那头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
“晓，好久没有和你联系了。”
“是叔父啊.....您好。”
星夜晓持着手机，开口回道。
“姨母又催您了吧？叨扰您真是抱歉.....欠下的钱，我会尽力偿还的，请您.....”
“你误会了，晓，我不是因为那件事找你的.....”叔父的声音隐隐流露着一股尴尬。为了支付妹妹住院的费用，星夜晓四处借钱，东拼西凑借到一笔数额不小的钱后，便尽数投进了医院里，其中就有叔父的一部分。姨母是个节俭的主妇，这笔钱自是常令叔父催星夜晓交还，闹得叔父和姨母有些不愉快。
“是这样的，有人联络到我，说是什么千.....千尾鸢学院的学生办，学院有一批特招名额，只要你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写那所学院，就可以享受这个名额，还说会提供助学金.....”叔父一股脑把话道出，反而让星夜晓警惕起来，他轻声回答，“.....我的成绩在县内也算不上靠前的名次，为什么要找我？”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们貌似对你很感兴趣，看着也算正规.....总之，你暂且考虑考虑吧。”
星夜晓微微蹙眉，目光凝视着窗外——太阳已渐渐西沉，徒留赤霞如火焰燃烧般垂挂于天穹之上，在污秽的窗上显得愈发血红，沉重地笼盖了整条走廊。
钱.....还是离不了钱！
叔父的意思，当然是要用这笔不明不白、尚是空头支票的助学金来交还欠债，叔父虽好说话，可也是债主，更别说其他债主了。星夜晓不能赖账，而妹妹也需要钱治病！可他要兼顾学业，打短工的钱已经是他挤出所剩不多的空闲和休息时间换来的，然而这只是杯水车薪。
双腿的胀痛、手臂的酸涩，心头的苦闷一齐席卷了星夜晓的躯壳，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星夜晓深吸口气，再轻轻呼出。
“.....我会考虑的，谢谢叔父。”
“好、好，你考虑完了就回电吧。”叔父忙不迭挂断了电话，大概是因为姨母又要在一旁催债了。
星夜晓放下手机，踉跄着靠在窗台边。
不知为何，他很想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进来。
他伸出手，却停在窗前。
我.....又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了。
星夜晓怔怔将手抽回。
我离开病房，只是为了接叔父的电话，既然通讯已经结束，也已经没有理由停留在这了.....
他的喉咙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近似呜咽的响动，犹如干枯的枝桠索求着水的滋润，却不过是徒劳无功，只能加速生命的腐朽。星夜晓支起身子，慢慢离开了窗台。
他要去见一个人。
.....
“她的病情虽然还未到晚期，但在不断恶化。”
真中彻——妹妹的主治医生对面前的星夜晓说道。
“要做几次化疗，再观察一下癌变位置的状态.....”
“.....多少钱？”星夜晓嗫嚅着问，“化疗.....要多少钱.....？”
.....
星夜晓默默走出诊室。
他从衣兜中拿出手机，拨通了叔父的电话。
“叔父，麻烦你跟千尾鸢学院的学生办联系，我会在山上咖啡厅等他，上午九点。”
“我......下定决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