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终于停下了。
那种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颠出来的摇晃感消失后，西尔维娅在影的搀扶下，像是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的瓷娃娃，艰难地挪下了马车。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煤灰和腐烂的味道，瞬间扑面而来。
“咳咳……！”
西尔维娅立刻用手帕捂住口鼻，眉头紧锁。
这里是奥斯汀领地的最边缘——黑石矿区，也是俗称的“贫民窟”。
入目所及，是一排排快要倒塌的木棚，满地横流的污水因为严寒结成了黑色的冰渣。
比环境更糟糕的，是人。
一群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领民，正畏缩地躲在木棚的阴影里，用惊恐的眼神偷看着这辆印着家族纹章的豪华马车。
“大……大小姐……”
老管家塞巴斯蒂安紧张地挡在西尔维娅身前，手都在哆嗦，“这里太危险了，这些贱民饿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还是远远地看一眼就……”
“让开。”
西尔维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她推开管家，坐在影从马车上搬下来的轮椅上，目光扫过这群劳动力。
‘太惨了。’
这是西尔维娅的第一反应。
‘不仅没有劳保，连饭都吃不上，这种身体素质怎么给我挖煤？恐怕挥两下锄头就死在坑里了。’
作为一名合格的P社玩家和（伪）资本家，西尔维娅很清楚：人口是第一生产力。
尤其是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寒冬，每一个活着的成年劳动力都是宝贵的财富。
如果他们都饿死了，谁来帮她把地下的黑金挖出来换药钱？
“塞巴斯蒂安。”西尔维娅冷冷地开口。
“老奴在。”
“西边那个废弃粮仓里，是不是还堆着一批三年前的陈粮？”
西尔维娅记得账本上的库存记录。
那是前身因为嫌弃口感粗糙而准备拿去喂马，结果放发霉了都没处理掉的黑麦。
“是……是的，但那些都已经有些受潮发霉了，连猪都不愿意……”
“煮了。”
西尔维娅言简意赅。
“啊？”管家愣住了。
“我说，把那些陈粮都搬出来，架起大锅，煮成粥。”
西尔维娅有些不耐烦地拢了拢身上的狐狸毛领，这里的冷风吹得她骨头疼，“多加水，煮热一点，然后分给这些人。”
管家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在贵族的观念里，那些发霉的陈粮虽然不值钱，但也绝对没有免费分给贱民的道理。
“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我去生火吗？”西尔维娅因为寒冷，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不！不敢！老奴这就去办！”
管家虽然满肚子疑惑，但看着大小姐那充满压迫感的眼神，只能连滚带爬地去指挥随行的护卫搬粮食。
一直站在轮椅后面充当护卫的影，此刻微微眯起了金色的眼睛。
她看着西尔维娅的后脑勺，心中快速分析着这个女人的意图。
‘收买人心吗？’
影在心中冷笑。
‘用这种连牲口都不吃的发霉陈粮来收买人心，这就是贵族的傲慢。她大概是想看着这些穷人像狗一样抢食，以此取乐吧。’
果然，魔女就是魔女。
影眼中的那一丝因为黑金”而产生的好奇，此刻又淡去了几分，重新变回了冷漠。
……
很快，几口大锅在空地上架了起来。
虽然是陈粮，但经过大火熬煮，那种谷物的香气还是在饥寒交迫的贫民窟里弥漫开来。
原本躲藏着的领民们，被香气勾引着，一个个像僵尸一样挪了出来。
但他们不敢靠近。
因为在那冒着热气的粥棚旁边，坐着那位传说中“会吃小孩心脏”的恶魔大小姐。
西尔维娅此时已经快冻僵了。
她不得不把双手插在毛茸茸的暖手筒里，整个人缩在轮椅的毛毯下。
因为身体不适，她的表情看起来格外阴沉，眼神空洞地盯着沸腾的锅底。
这副模样，在领民眼里简直就是死神在等待收割灵魂。
终于，一个胆子稍微大点的枯瘦老头，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对着西尔维娅的方向磕了个头，绝望地哭喊道：
“领主大人……这……这是那一顿饭吗？”
西尔维娅回过神，一脸懵逼：“哪一顿？”
“就是……上路前的断头饭……”
老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吃了这顿饱饭，您是不是就要把我们都杀了，用来献祭给那个黑石山的恶魔？”
哈？
西尔维娅差点气笑了。
这就是自己这个恶役千金的含金量吗？
做好事都能被理解成杀人灭口？
她很想解释一句“我只是想让你们吃饱了有力气给我干活”，但刚张开嘴，一阵冷风灌入喉咙。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她弯下了腰，苍白的脸瞬间涨红，随后又变得惨白。
这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死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耳。
影下意识地伸出手，在西尔维娅背上轻轻拍着。
她感觉到手掌下的脊背瘦骨嶙峋，每一次咳嗽都像是在透支这具身体最后的生命力。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西尔维娅喘息着抬起头。
她那双因为充血而显得更加鲜红的眸子，冷冷地扫过跪成一片的人群。
“愚蠢。”
她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如果我要杀你们，还需要浪费我的柴火和粮食吗？”
西尔维娅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尽力维持着贵族的高傲（主要是没力气做别的表情）：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为我赎罪。”
（西尔维娅内心：‘吃饱了才有力气帮我挖煤换钱，我的命可就靠你们赎回来了。’）
然而，这句话在其他人耳中，又变了味。
老管家塞巴斯蒂安浑身一震。
‘赎罪？大小姐说的赎罪……难道是指她以前对领民的忽视？她在用这种方式……忏悔吗？’
看着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坚持要看着贱民吃饭的虚弱身影，老管家眼眶湿润了。
而那些领民们更是呆住了。
不是断头饭？
真的是给他们吃的？
那个带头的老人颤抖着接过一碗热粥，顾不得烫，一口灌了下去。
久违的温热感流遍全身，那是活着的味道。
“呜呜呜……谢领主大人！谢领主大人！”
老头重重地磕头，额头撞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成百上千的流民跪伏在地，朝着那位坐在轮椅上的银发少女顶礼膜拜。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
他们只知道，在这个所有人都抛弃了他们的寒冬，只有这位传说中的“恶魔”，给了他们一口热汤。
西尔维娅看着这一幕，嘴角抽了抽。
‘别磕了别磕了……万一磕死了我这不算工伤吧？’
她疲惫地闭上眼，对身后的影摆了摆手：
“……推我过去，我要去看看那边的矿洞。”
影没有立刻动。
她站在轮椅后面，看着眼前这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场景，又低头看了看那个明明虚弱得快要昏倒、却依然硬撑着一口气的大小姐。
陈粮。
那是连马都不吃的陈粮。
但对于这些人来说，却是救命的神恩。
影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判断也许太肤浅了。
这个女人没有施舍珍馐美味，因为那样只会引来抢夺和混乱。
她给了最廉价、但最管用的热粥。
‘利用废弃的资源，换取了最死心塌地的忠诚。’
影的金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不是泛滥的圣母心，这是极其精准、极其理性的统治术。
而在这种理性之中，影又看到了一丝令她看不懂的矛盾——
如果只是为了利用，她完全可以把命令丢给管家，自己坐在温暖的马车里。
为什么非要冒着病情加重的风险，亲自坐在这里挨冻？
是为了确认每个人都吃到了吗？
“……您的身体撑得住吗？”
影的声音依旧清冷。
“死不了。”
西尔维娅把脸埋进围巾里，声音闷闷的，“只要那下面真的有我要的东西……我就能活。”
影沉默了两秒。
随后，她双手握住轮椅的把手，稳稳地推动了轮椅。
“遵命，不过前面的路很烂，咬住牙，别咬到舌头了。”
这是影第一次主动提醒西尔维娅注意安全。
虽然语气依然像是在训新兵，但这对于“恶役千金”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西尔维娅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励了一下。
‘很好，看来今天的装……咳，今天的视察效果不错。’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那个当地教会分部的修女，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这位“施粥的魔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