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黑石矿区,从未像今天这样热闹过。
往日里死气沉沉、只听得到寒风呜咽的废弃之地,如今被铲子挖掘冻土的声音、运煤车的吱呀声,以及人们充满干劲的吆喝声填满了。
那一座座简易的反射炉里,幽蓝色的火焰昼夜不息地跳动着。
对于这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了半辈子的贫民来说,这诡异的蓝色火焰不再是传闻中恶魔的呼吸,而是实实在在的、能把冻僵的手脚暖过来的神恩。
西尔维娅坐在轮椅上,裹着厚厚的白狐裘皮,像一只慵懒的猫一样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
“咳……”她轻咳了一声,白色的雾气在寒空中消散。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看着不远处那堆积如山的成品焦炭——或者说,那一堆堆即将入账的金币,她的心情就格外舒畅。
“影。”西尔维娅轻声唤道。
“在。”身后传来了那一如既往的清冷声音。影今天换回了一身利落的女仆装,双手稳稳地扶着轮椅把手。
自从拿到了那个救命的药方后,她就真的像是个尽职尽责的贴身保镖,寸步不离。
“今天的产量如何?”
“比昨天翻了一倍。”影看着那些干劲十足的矿工,眼神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那些人……简直是在拼命。有人甚至为了多挖一筐煤,连饭都顾不上吃。”
西尔维娅勾了勾嘴角:“告诉塞巴斯蒂安,强制休息。累死了人,可是我的损失。”
然而,就在影准备回应的时候,一阵突兀且刺耳的铃声,刺破了矿区的喧嚣。
“叮铃——叮铃——”
那是纯银铃铛撞击的声音。
清脆、悠远,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肃杀之气。
原本喧闹的矿区瞬间安静了下来。
正在挥舞镐头的矿工们停下了动作,正在搬运煤炭的妇女们抱紧了孩子。所有人惊恐地看向矿区的入口处。
在那条满是煤渣和污泥的道路尽头,一队身穿雪白长袍的人马,正缓缓走来。
在这个肮脏的、充满黑色粉尘的世界里,那一抹不染纤尘的纯白,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判意味。
为首的是一辆没有车厢的敞篷战车,由两匹披着银甲的白马拉动。
而在战车之上,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女性。
她拥有一头如熔金般璀璨的金发,编成了严谨的盘发束在脑后。
身上穿着教会特制的战斗修女袍,银色的胸甲在寒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最引人注目的,是缠绕在她双臂之上、一直垂落到地面的两条银色锁链。
锁链的末端并非钩爪,而是刻满了驱魔铭文的十字钝器。
异端审判官,特蕾莎·维恩。
教廷最锋利的“神之锁链”,专司猎杀魔女与净化异端。
“……麻烦来了。”影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紧绷,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裙摆下的匕首,“是教会的疯狗。”
西尔维娅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虽然早就通过管家知道了对方的存在,但亲眼看到这位“处刑姬”的气场,还是让她感到了一丝压力。
‘这姐们儿看起来……不太好忽悠啊。’
此时,特蕾莎已经来到了矿区的中心。她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周围。
那双碧绿色的眼眸里,没有对贫苦大众的怜悯,只有对这肮脏环境的厌恶,以及对某种不洁气息的警惕。
最终,她的目光锁定在了那一排排燃烧着蓝火的炉子上。
“停下。”特蕾莎冷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是某种律令,让那两匹白马瞬间止步。
她跳下战车,银色的锁链在地上拖拽出哗啦啦的声响。她径直走向最近的一个炉子,无视了旁边吓得发抖的矿工,伸出手,感受着那幽蓝色的火焰。
“没有烟……没有灰烬……违背常理的高温。”特蕾莎喃喃自语,脸色越来越阴沉,“而且,这种颜色……”
在地狱典籍中,只有燃烧灵魂的鬼火,才会呈现出这种诡异的蓝色。
“这是魔女的妖火。”特蕾莎猛地转过身,手中的银色锁链猛地一挥。
砰!
那个还在燃烧的砖窑炉子瞬间被砸得粉碎!
滚烫的焦炭四散飞溅,蓝色的火苗落在雪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啊!我的炉子!”那个负责看火的老矿工发出一声惨叫,那是他吃饭的家伙啊!
“愚蠢的羔羊们!”特蕾莎无视了老人的哭喊,她高举手中的锁链,声音中充满了狂热的愤怒:“你们被蒙蔽了!这种火焰是通往地狱的捷径!它在燃烧你们的寿命,吞噬你们的灵魂!”
“所有人,立刻离开这里!这里将被教廷封锁净化!”“至于那个召唤妖火的源头……”
特蕾莎那如鹰隼般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刺向了远处坐在轮椅上的西尔维娅。
“奥斯汀家的魔女,出来领罪!”
一声怒喝,夹杂着神术的威压,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西尔维娅只觉得胸口一闷,差点又咳出血来。
‘嗓门真大……这就是物理系的法师吗?’
影已经忍无可忍了。
“我去杀了她。”影的声音冷得像冰,身形微动就要冲出去。
“慢着。”西尔维娅一把抓住了影的手腕。
“别冲动。杀了审判官,我们就真的变成异端了,到时候整个王国都会来围剿我们。”
“那怎么办?让她砸了我们的矿?”影咬牙切齿。
“砸?”西尔维娅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你看看周围。”
影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四周。
特蕾莎以为,只要自己亮出教廷的身份,这些愚昧的平民就会像往常一样,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忏悔,然后指认那个“魔女”。
但这一次,她错了。
错得离谱。
并没有人下跪。
并没有人逃跑。
那个刚才被砸了炉子的老矿工,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没有去擦脸上的血迹,而是捡起了一把铁铲。
“不许……不许你侮辱圣火……”老人的声音在发抖,但他的脚却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挡在了特蕾莎和西尔维娅之间。
“你说什么?”特蕾莎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让我们活命的火!不是妖火!”又一个壮汉站了出来,手里握着沉重的镐头,“以前我们冻死饿死的时候,教会的神在哪里?是领主大人给了我们热粥!给了我们温暖!”
“滚出去!”
“不许伤害圣女大人!”
“想抓领主大人,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一个,两个,一百个……那些衣衫褴褛、满脸煤灰的矿工们,像是一道黑色的城墙,自发地汇聚起来。
他们手里拿着最简陋的工具——铲子、镐头、甚至只是一块石头,却用一种视死如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审判官。
特蕾莎彻底愣住了。
她手里的锁链僵在半空中,那张总是写满“正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茫然的情绪。
被精神控制了?
是大范围的魅惑魔法?
不……作为高阶审判官,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些人身上没有半点魔法波动。
他们的愤怒,是真实的。他们的守护,是发自灵魂的。
“你们……疯了吗?”特蕾莎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为了一个“魔女”敢于对抗教廷的贱民,“她在把你们推向地狱!”
“如果地狱里有暖气和饱饭……”西尔维娅的声音,终于穿过人群,清晰地传了过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影推着轮椅,缓步走来。
西尔维娅坐在轮椅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在白狐皮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脆弱不堪。但她那双赤红色的眼瞳里,却没有任何畏惧。
她直视着特蕾莎那双碧绿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优雅而讽刺的弧度。
“那么,审判官大人。”西尔维娅轻咳了一声,声音虽轻,却响彻全场:
“我想,这里的所有人,都会很乐意在那样的地狱里……长命百岁。”
特蕾莎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上、仿佛随时会碎掉的少女。
就是她吗?那个传说中残暴的恶役千金?
可是……为什么在那具充满了病态与罪恶气息的躯壳里,她竟然感觉到了一种令她都无法直视的……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