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七的动作停顿了。
那块合成肉排的口感,比他记忆中任何食物都要真实。温热的能量顺着食道滑入胃里,驱散了盘踞已久的饥饿与寒冷。这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实感。
他抬起头,看着白烛。
白烛没有看他,只是在自己的终端上操作着什么,似乎在规划路线。
“吃饱了?”
“嗯。”祸七放下餐具,用餐盒里附带的清洁纸巾擦了擦嘴。
“那就干活。”白烛关掉终端屏幕,站起身,“第一笔账,来自一个叫‘疯狗’的客户。”
祸七没有问为什么是他。在看到那份资产负债表的时候,他就该明白,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已经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可以被估价、被清算的标的。
“疯狗”是第一个。
两人离开废弃工厂,坐上了一辆停在暗影里的地面悬浮车。车子很旧,外壳上满是刮痕,但引擎启动的声音却异常平顺。显然,它的内部被精心改造过。
车子滑入夜色,汇入钢铁城市的血脉。
“根据你的情报,‘疯狗’私藏了一批从商人那里劫来的货。”白烛平视着前方的光流,语气平淡得像在复述一则财经新闻,“这批货本应上缴帮派,但他没有。这意味着,这批货对他来说,不是资产,是定时炸弹。知道的人越多,炸弹的引信就越短。”
祸七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与阴影。“我们去拿,他会反抗。”
“我们不是去抢。”白一烛纠正道,“我们是去帮他‘处理不良资产’。处理得好,他甚至应该付给我们服务费。”
祸七沉默了。他开始理解白烛的逻辑。那是一种将一切都化为交易的、冰冷而高效的逻辑。暴力和威胁只是最后的手段,是性价比最低的工具。最优的解法,是让对方自己,心甘情愿地把东西交出来。
“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开个‘后门’。”白烛说,“我需要一个能随时和他上级,或者和他同级竞争者‘沟通’的渠道。另外,定位他藏货的精确地点,以及他现在的位置。”
“简单。”
祸七重新打开自己的便携终端。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屏幕上瀑布般刷下的数据流,证明着他的存在。
“毒蝎”的内部网络,对他来说已经不设防。
“找到了。‘疯狗’,本名赵康,正在城西工业区的‘铁锈仓库’七号仓。根据他的通讯记录和最近的资金流水,那批货应该也在那里。他似乎正在联系黑市买家,想尽快出手。”
“他很急。”白烛评价道,“急着把手里的高风险资产变现。这是好事。”
悬浮车无声地转向,驶向灯光更加昏暗的工业区。这里是城市的边缘,是被繁华遗忘的角落。巨大的金属仓库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地上。
车在距离七号仓库一百米外的一个阴影处停下。
“目标一人,在仓库内,心跳和体温正常,情绪有轻微焦躁。没有埋伏。”祸七放出一只微型蜻蜓无人机,共享回来的画面清晰地显示出仓库内的一切。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围着一个金属货箱来回踱步,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的终端。
“很好。”白烛解开安全带,“准备执行B方案。”
“B方案?”祸七有些疑惑。
“言语说服。”
“那A方案是?”
白烛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出远处仓库微弱的灯光。“也是言语说服,但语气可能会重一点。”
说完,他径直下了车,走向仓库。
祸七留在车里,手指悬在终端的发送键上。白烛让他准备了几个小程序。一个,可以将一段录音以匿名方式,瞬间发送给“毒蝎”帮派的所有核心成员。另一个,可以模拟“疯狗”的账号,向他的死对头“屠夫”发送一条坐标信息。
这些,就是白烛所谓的“重一点的语气”。
仓库的卷帘门被拉开一道缝隙,白烛弯腰钻了进去。
“你他妈是谁?!”
“疯狗”的反应很快,几乎在白烛直起身子的瞬间,一把粗糙的动能手枪就对准了他的脑袋。
白烛没有理会那把枪,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金属货箱上。“赵康,三十四岁,‘毒蝎’帮派中层头目,代号‘疯狗’。负责三条街的‘安全顾问’业务。上周三晚十一点,在第五大道劫了‘风驰’物流的一辆货车。对吗?”
“疯狗”的瞳孔猛地一缩,握枪的手紧了紧。眼前这个穿着得体,看起来像个公司白领的男人,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砸在他的心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嘴上还在硬撑。
白烛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走了过去,用手指敲了敲那个金属箱。“这里面,是十八个‘军科集团’最新型号的神经接口芯片,型号‘突触-5’。黑市价,一个一万五,总价二十七万EBU。你没上报给‘响尾蛇’,是想自己吞下。”
冷汗,从“疯狗”的额角渗了出来。这件事,只有他自己和两个已经“消失”的亲信知道。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抖。
“我是来帮你的人。”白烛终于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你手里的不是二十七万,是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响尾蛇’生性多疑,他如果知道你私吞了这么大一笔,你觉得你的下场是什么?你的竞争对手,比如‘屠夫’,如果拿到这个消息,他会用它来换什么?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风驰’物流只是个壳子,它背后是‘军科集团’的安全部。他们丢了这批货,现在正悬赏三十万,不是要货,是要知道货在哪里,以及是谁干的。”
白烛每说一句,“疯狗”的脸色就白一分。他感觉自己不是被枪指着,而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罩住了,越收越紧,让他无法呼吸。
“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白烛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你继续抱着这颗炸弹,祈祷没人发现。然后等着被你老大清理门户,或者被‘军科’的清算人挂在路灯上。第二……”
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
“把它给我。我让它和你,都从这件事里彻底消失。你损失了一笔横财,但你保住了命。没人知道今晚的事,你还是‘毒蝎’的‘疯狗’。”
“我……我凭什么信你?”“疯狗”做着最后的挣扎。
“你不需要信我。”白烛的语气依然平淡,“你只需要评估风险。我的同伴,现在正在外面。我进来之前跟他约好了,如果五分钟内我没出去,或者听见枪声,他会把一段我们‘友好交谈’的录音,群发给‘毒蝎’的所有人,标题就叫‘疯狗总管的私房钱’。现在,大概还剩二十秒。”
“一……二……”
“等等!”“疯狗”崩溃了,他颓然地放下了枪,“……给你!都给你!”
他输了。在对方走进来的那一刻,在他所有秘密都被摊在阳光下的时候,他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白烛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疯狗”自己打开货箱,将里面码放整齐的芯片盒一个个搬出来,装进白烛带来的一个普通旅行包里。
整个过程,安静得有些诡异。
“合作愉快。”白烛拉上旅行包的拉链,转身向外走去,从始至终,没有再多看“疯狗”一眼。
回到车上,祸七看着那个装满了芯片的旅行包,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这就……到手了?”
“信息就是权力。”白烛发动了汽车,平稳地驶离,“当你知道对手所有的底牌,而他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时,牌局在开始前就已经结束了。”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小的仓库。
“而且,这只是利息。清算‘毒蝎’这份不良资产,我们收到的第一笔利息。”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的内部负债,开始加速贬值。”
第18章
悬浮车平稳地滑行,像一滴墨融入深夜的城市。车内只有引擎细微的嗡鸣,和窗外霓虹光影的交替。
祸七看着脚边那个普通的旅行包,里面装着价值二十七万EBU的芯片,整个过程顺利得让他感觉有些不真实。
“就这么……完了?”他问。
“这只是开始。”白烛目视前方,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我们拿到的不是二十七万,是一个价值更高的杠杆。”
“杠杆?”
“赵康现在是一只受惊的鸟,但鸟急了也会啄人。他知道我们的存在,这是一个不确定因素。对于精算模型来说,任何不确定因素,都必须被消除,或者转化为可利用的变量。”
白烛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像手术刀划开玻璃。
“他现在最大的恐惧,不是我们,而是‘响尾蛇’和‘军科集团’。但当这份恐惧过去,他就会开始琢磨,我们是谁,我们想干什么。他会成为一个麻烦。”
祸七明白了。白烛从不做一次性买卖,他要的是一整条产业链的利润。
“所以,我们要让他没空来琢磨我们。”祸七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
白烛瞥了一眼后视镜,镜中映出祸七冷静的侧脸。
“没错。我们要给他找点更要紧的事做。”他顿了顿,“比如,和他的死对头‘屠夫’,来一场不死不休的内斗。”
祸七的指尖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敲了敲。他开始适应这种节奏,甚至能预判白烛的下一步。
“嫁祸。”他吐出两个字。
“一个完美的闭环。”白烛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但很快就消失了,“赵康知道自己私吞了芯片,也知道有我们这伙神秘人。现在,如果‘屠夫’突然开始疯狂地攻击他,他会怎么想?”
祸七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脑中快速构建这个场景。
赵康会陷入极度的恐慌。他会以为,是白烛这伙人,把他卖给了“屠夫”。他不敢向老大“响尾蛇”求助,因为他没办法解释芯片的来源。他也无法和“屠夫”解释,因为对方不会信。
他被钉死在了一个无法辩解的境地里。
“他会认为是我们干的,但他没有任何证据,也不敢声张。只能眼睁睁看着‘屠夫’把他撕碎。”祸七说。
“而‘屠夫’,”白烛接话,“会认为赵康为了自保或者向上爬,主动联系了外人,想卖掉他。一个帮派内部的清洗,即将上演。而我们,是点燃引线的人,却能置身事外。”
这就是白烛所说的,让“毒蝎”的内部负债,开始加速贬值。
他不仅拿走了“疯狗”的非法所得作为利息,还要用这件事本身,去引爆另一个更大的炸弹。一鱼两吃,不,是一石数鸟。
“需要我做什么?”祸七问,他已经打开了自己的终端。
“‘屠夫’,本名李诚。你的资料里说,他暗中经营着一条走私线路,专门为城里的几个富商运送违禁品。这条线,‘响尾蛇’也不知道。”
“是的。这是他的命根子。”
“很好。”白烛将悬浮车停在一个公共数据港的阴影里,“现在,以一个匿名信息贩子的身份联系他。告诉他,他的同事赵康,打算把这条走私线路的情报卖给我们。”
祸七的手指停在半空:“证据呢?他不会轻易相信。”
“证据,就在我们脚下。”白烛指了指那个旅行包,“从里面拿一个芯片出来,拍张照片发给他。告诉他,这是赵康付的定金。”
祸七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这个计划……太过阴狠,也太过完美。
用赵康的赃物,去构陷赵康自己。这会让“屠夫”对赵康出卖他的事情,深信不疑。
“再加一句。”白烛补充道,“告诉他,我们是生意人,谁出价高,情报就卖给谁。赵康的命,和他的走私线路,他可以自己选一个。”
这等于是给了“屠夫”一个信号:干掉赵康,永绝后患。
“我明白了。”
祸七不再多问。他从包里取出一个芯片盒,放在大腿上,用终端的摄像头拍了一张特写。照片的角度很刁钻,只露出了芯片的一角和独特的军科集团标志,背景是悬浮车内模糊的暗色装饰。既能证明真实性,又隐藏了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细节。
他快速编写了一段加密信息,用一个临时的虚拟身份,通过三重代理网络,发送到了“屠夫”的私人加密信箱。
信息很简单:
【“屠夫”先生,你的同事赵康很有诚意。他用这个(附图)作为定金,想买你的走私线路图。我们是生意人,对帮派斗争没兴趣,只看价格。给你一个优先报价权,在你动手清理门户之前,我们或许可以谈谈。】
做完这一切,祸七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等待。
白烛也没有催促,他像一个有耐心的猎人,看着自己布下的陷阱。
不到三十秒,祸七的终端震动了一下。
一条回复。
只有一个字。
“价?”
祸七看向白烛。
白烛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了一句:“告诉他,我们不要钱。”
祸七一愣。
“我们要赵康手上负责的所有地盘,以及他名下所有资产的清单。等他‘意外身亡’后,我们来接收。这笔交易,对他来说,只赚不赔。”
祸七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还是迅速地将这段话发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嫁祸了。
这是在明目张胆地,与虎谋皮,并且是在唆使一只老虎,去咬死另一只。而他们,只需要在旁边等着,等两只老虎两败俱伤后,上去从容地割肉。
对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大概五分钟后,新的回复传来。
“成交。”
白-烛重新启动了悬浮车,汇入车流。
“好了,一颗定时炸弹埋下了。”他语气轻松地像是在谈论天气,“现在,去处理我们的‘启动资金’。城北黑市,有个叫‘老鼠’的掮客,他有能力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吃下这批货。”
祸七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视野里拉长成一条条绚烂的光带。
他忽然觉得,这座由钢铁、玻璃和欲望构成的城市,在白烛眼中,或许只是一个巨大的资产负债表。
而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发现并做空其中的“不良资产”,直到整个牌局崩盘,再以最低的成本,完成收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