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楓涧馆，初春的风已经吹到了这里，满庭都是诱人的嫩绿。
天气晴好，万里净空。本来是个游园的好日子。
但主屋深处，一间常年用于接待银行与官厅人士的会议室，此刻灯光全部亮起，氛围沉重。
榊原淳站在长桌最前，环顾着走入会场的七名“仍可信任的内勤与财务人员”。
他们都不算年轻，是在金融、地产和家族资产管理领域摸爬二十年以上的精英，一直以来供职于桐生院家，为其打理资产。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主动削弱资产”的决定始终存在疑问。
在凛奈到来之前，榊原先公布第一阶段的最终结果。
榊原翻开资产文件：
“截至昨日，主要不动产与高风险权益资产的清算已全部完成。
累计变现金额——614亿日元。”
会议室里发出极轻的动静。
这是一个“惊人地低”的数字。
桐生院家巅峰时期的账面估值远不止这些，哪怕在这个泡沫时代，其资产远超此数。但因为进行了“快速抛售”，大量地产以原价六至七成出售。
其中一位参与交易协调的财务负责人河野雅邦皱眉：
“榊原先生……我还是不明白。
明明再拖一年，这些资产至少还能涨二成，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点急着抛售？
这让我们看上去……像是濒临破产。”
另一名地产评估专家森口雅人也忍不住：
“以我们目前的现金流状况，本来根本不需要如此激进的出售。
市场对我们也开始出现各种不必要的揣测。
这对家族名声——”
他没有把话说完。
但意思已十分明显。
——他们认为凛奈的决定太激进，甚至像是“年幼家主的意气”。
历代桐生院家主从未采取过如此冒险的策略。
榊原没有解释，只道：
“这些问题……稍后由家主亲自说明。”
众人面面相觑。
“……家主？她才十五岁。”
“是啊，这种会议——”
就在议论渐起之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黑色低马尾的少女走了进来。
桐生院凛奈。
她没有特意穿正装，而是身穿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袖口处绣有白色的桐生院家纹。
“大小姐。”
众人立刻起身，躬身行礼。
然而——
当场站起行礼的七人与榊原之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差。
行动上是恭敬的，但眼神中——
有质疑、有不安、有不认同。
“这一代的家主太年轻了。”
“她懂经济吗？”
“难道要把桐生院家的命运交给一个孩子吗？”
他们已经在职多年，实在是不愿看到桐生院家就这样没落下去。
凛奈对这些视线一目了然。
在父亲死后，这些人仍能留下来，为桐生院家效力，就算对她的决策有异议，也坚持执行下去了。
自己有义务安抚他们。
她轻轻走向主位，动作不疾不徐。
待所有人坐回座位后，凛奈开口：
“首先——感谢诸位愿意在此时仍然留在桐生院家。”
她的声音轻但稳，像是被磨过一样干净利落。
众人微微动容。
她不是来“摆家主架子”的。
凛奈坐下，环视一圈：
“听说，许多人对第一阶段的策略仍有疑问。”
河野与森口对视一下，最终由河野开口：
“大小姐，恕我直言——
我们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在地产与金融资产的顶峰期主动削弱家族实力？我明白家族是有出于政治层面的考虑，但完全没必要将绝大部分资产出售，至少保留五成才能保证家族的基本能力。”
“桐生院家至少损失了三到四成的潜在收益。这与‘保全资产’的逻辑——完全相反。”
凛奈微微点头。
她没有恼怒，也没有急着解释。
只是轻声问：
“那么——诸位认为，日本的资产价格为何能涨到如此离谱的高度？”
她没有称之为“繁荣”。
而是——“离谱”。
这是专业经济人最敏感的词。
一名资产评估师皱眉：
“家主大人，目前的市场价格虽然偏高，但并非完全脱离经济基础。
土地价值未崩，金融政策维持宽松，企业间的互相持股结构稳定……”
凛奈轻声打断：
“稳定？
企业相互持股占比已经超过 50%。
‘交叉持股虚增市值’的结构比美国 1929年的信托基金还要危险。”
会议室一静。
——这是他们自己也隐隐担心，却没人敢放在桌面上的事实。
凛奈环顾神色各异的众人，心里有了打算。
关于经济泡沫的问题，难道这个时代的日本人真的一个都看不出来吗？尤其是眼前的这些人，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都能算得上精英，他们真的对泡沫会破裂的问题丝毫没有察觉吗？
不是的，其实是他们潜意识里不愿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
看着众人脸色各异，但仍然坚信经济会继续繁荣，甚至榊原都有些疑虑，期待着凛奈给出解释，凛奈就知道，说服这些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首先，要让他们信服的话，就要弄清楚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即，为什么当今的日本人会如此坚信经济会一直繁荣？
“既然这样，你们并不相信经济泡沫会破裂，那我们先来分析一下，我们现如今的经济是怎样运行的吧。”
凛奈坐在主位上，看着众人。
“首先，我们要重申一遍泡沫经济的本质。泡沫经济的本质实际上是一个脱离现实的自我循环，用一句话概括就是:资产价格脱离了基本面（实体经济支撑），完全依靠“对未来价格上涨的预期”和“信贷扩张”来维持的庞氏循环。”
“那么，日本的经济是怎么靠这个机制发展的呢？这个虚幻的循环是靠一个特殊的机制实现的。一开始，资产的升值会带动土地/股票涨价，抵押物的价值增加了，银行就会认为你有更多的资产，愿意借给你更多的钱。企业和个人拿到钱，不去搞研发或是生产，而是再次买入土地/股票，价格便继续再涨，如此又回到第一步。”
“于是乎，经济就在这样的一个近乎左脚踩右脚的荒谬机制下不断地上升，最终是爬得越高，摔得也就越惨。”
“泡沫的致命点在于：每个人都在赚“账面上的钱”，但社会并没有生产出与之匹配的商品或服务。当没有新的资金（接盘侠）进场时，这个循环就会瞬间崩塌。”
“各位，我说的对吗？”
凛奈的话说完，整个会议室内已经是鸦雀无声。众人不由得都收起了轻视之情，不管他们认不认可凛奈的观点，都证明了凛奈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大小姐，我想您弄错了一点。日本的实体经济并不虚弱，反而是十分强劲。如今日本的汽车、半导体、家电都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丰田、索尼等公司依然在全球内攻城略地，市值不断上升，这些实体经济都是日本经济发展的动力。”
河野雅邦想了想，皱眉说到。
“嗯，没错，你说的这些企业确实是在盈利…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真的是他们的实体经济在盈利吗？”
凛奈不急不缓地说道，一边示意葵把一份文件分发下去。
拿到文件一看，河野雅邦顿时脸色一变。众人的眼神也凝重起来。
“这些材料都是各公司公开财报里可以查得到的。丰田汽车，它的金融资产从1980年代初的5000亿日元飙升至1989年的2.4万亿日元，但同期制造业本业利润年均仅 3%-5%。在 1987年 6月的决算期，也就是他们的财年，丰田汽车的金融收益达到了 1500亿日元，而其汽车制造业主业的营业利益仅为 1000亿日元左右。”
“除了丰田这样的巨头，中小企业也是同样如此。丸红商社，1980年代年均炒股收益达30-50亿日元，占净利润比重常超20%。还有阪和兴业，原本只是家中型钢铁贸易商，但截至 1989年，阪和兴业的金融资产已经高达 2万亿日元！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它一家钢铁贸易商的金融资产已经能比肩大型银行了！理财收益是主业利润的二十倍以上已经让这家公司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披着贸易公司外皮的对冲基金。”
凛奈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再让我们来看看大藏省和东京证券交易所的统计数据。1986到1988年，东证一部（主板）上市的制造业企业中，约有50%的利润增长来自于“非营业收入”（即理财收入）。你们还觉得这是实体经济造成的繁荣吗？”
凛奈的话说完，会议室里只剩下文件翻动的沙沙声。众人看着手中文件，一个又一个冷酷的事实摆在他们眼前，凛奈已经注意到他们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可...就算这样，也不能证明经济必定会破裂...”
有人仍不死心地小声说了句。
“即使日银已经宣布加息了，也是如此吗？”
凛奈反问。
那人顿时不吭声了。
“那好，那我就再举一个例子。”
“假如，现在我拥有一百亿的资金，用这笔资金买了一栋楼，每年的租金回报只有2亿，也就是2%的回报率。但是，现在银行的长期贷款利率已经到了4%到5%，这在数学上就是一个‘负利差’，我持有的成本已经大于我的资产回报率了。那么，综上所述，我买这栋楼的唯一理由...就是赌它明年会涨价。”
“大小姐说的没错，现在的情况确实如此...”
一位地产评估专家低声肯定凛奈的说法。
有几个人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嘴里喃喃道：“郁金香...”
“那我们都清楚，在金融学上，如果一个投资品完全失去了产生现金流的能力，纯粹靠转手获利，那它就是郁金香，而不是资产。只要价格停止上涨，哪怕不跌，仅仅是横盘，持有成本（利息）就会把公司拖垮。”
“你们想想，现在的日本手中已经持有着多少‘郁金香’？一旦经济停止增长，整个国家的经济都将会被拖垮。”
没人说话了。每一个人都沉默着，消化着凛奈的话。
“接下来，我们再来谈谈日本的‘土地神话’。”
还来？！
众人看凛奈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甚至带上了些许哀求的神色。
凛奈的分析正在一步步打碎日本经济永远增长的神话——一个对他们来说仿佛是太阳东升西落般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个趋势已经持续了40年了，他们从小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成长的，现在骤然得知自己信奉的真理是假的？他们感到了恐惧。
但凛奈不会理会他们的心情。她现在需要的是一批能执行她计划的精英，而不是一帮迷信的蠢货。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过日本人的年龄结构？看看你们手上的那张人口金字塔图，日本的劳动人口将在1995年达到顶峰，然后开始下降。”
“土地神话是建立在‘人多地少’的基础上的，但是，买房的主力军是年轻人。而在5年后，接盘的年轻人数量会断崖式下跌，到时候还有谁来维持‘土地神话’？现在的价格是透支了未来两代人的购买力换来的经济繁荣，但是未来根本没有那么多人，现在的繁荣是建立在不存在的未来身上的！一旦过了那个临界点，供需关系便会逆转。”
久久无言，众人的神色都不好看，甚至能称得上“狰狞”，有人因内心极不平静，捏着文件的手指都发白了也顾不上。有人拿起笔在纸上快速地写着什么，很快各种推导式与图表就占满了文件的所有空白处。
凛奈也不催他们，悠悠地喝着茶，等他们接受现实。
良久，河野雅邦第一个放下了手中的文件，长出了一口气。要不是还在会议上，他绝对会一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环视了一周，他发现大多数人都已经放下了手中文件，眼神飘忽，好像还没能接受现实。
河野雅邦首先开口道：
“大小姐，我们已经明白您的意思了......现在的经济形式的确非常不乐观，已经到了濒临破裂的边缘了。这样的事，我们身为专业人士却没能察觉出来...还要您亲自为我们说明，对于这件事我深感抱歉，请原谅我的无礼...”
说着，他站了起来，向着凛奈深深鞠躬。
有了他带头，众人都齐齐起身，向凛奈鞠躬致意。
“非常抱歉！大小姐。”
坐在主位坦然受着众人的歉意，凛奈终于露出了第一次微笑。她知道众人也是在为之前对自己的轻视表达歉意，现在的他们才是真正的信服了，凛奈表现出来的实力值得他们尊敬。现在这也算是增加了自己在家中的威望了吧。
“好了，这并不是你们的错，坐下吧。”
毕竟时代的局限性谁也难以跳脱，凛奈也是有前世经验才能得出结论。倒不如说能如此快接受事实，他们是相当优秀的，不会像有些人钻死脑筋。
“OK，那接下来，就是详细说明一下，我们桐生院家接下来的发展规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