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伊始，庭院无风。
枫涧馆的回廊之上，白沙方才被重新梳理过，纹路如同水波，被一丝不苟地固定在原位。几片早樱的残瓣落在其上，显得格外突兀，却无人上前去拂开。
凛奈坐在书房中，桌面被整理得一丝不苟：文件按重要程度分成三叠，钢笔、尺子与随身笔记本平行摆放，像是一张缩小版的作战桌。
自从周末正式宣布第一阶段行动开始，她就已经成为了桐生院这个姓氏的实际控制人。而她，作为桐生院宗家唯一的直系血脉，名义上仍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在校生——实际上，却已经肩负着一个侯爵家的方向盘。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效仿欧洲建立了“华族”制度，以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五等爵位区分旧贵族与新贵族的等级。桐生院家，正是处在第二等——侯爵之列。虽然比不上凤毛麟角的公爵家，但在政商、外交与旧贵族社会中，依然拥有极重的分量。
而如今，泡沫将破，整个阶级秩序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大小姐，这是今天下午各部门的追加请示，还有几份需要回信确认的函件。”
葵悄无声息地滑到她身侧，把一小叠信封与文件整齐摆好。
“先念信。”凛奈没有抬头，钢笔在纸上游走，笔锋稳而锐利。
“是。”
葵抽出第一封信，信封纸张泛着淡淡的米色，上面印着极为古旧的家纹。
“寄信人……是夫人娘家的主家，山之内家。”
凛奈的笔尖顿了一下，却很快恢复了书写的节奏。
山之内家，旧日的伯爵家族，也是她母亲的本家。与桐生院本家比起来要稍弱一些，但依然是有根基的华族。
“信中写道：听闻桐生院家近期大量清算资产，恐有经济压力。山之内家愿在必要之时提供资金、担保或不动产抵押协助，以尽姻亲之谊……”
葵停顿了一下，“信件后还附有一张支票，金额为50亿日元。”
“……50亿吗？”凛奈轻声道。
如果桐生院家真的发生了财政危机，50亿日元只能算是杯水车薪。但这个金额却又是别有深意，当初，凛奈问榊原桐生院家立即能动用的资金有多少，榊原的回答便是50亿日元出头，也就是说，山之内家打算把他们手头的所有流动资金都给凛奈！不管凛奈接不接受这50亿元，都不得不承认山之内家的态度十分恳切。
可是，现在的桐生院家还有什么是值得山之内家投资如此多的资金呢？当然，凛奈相信可能有着旧日恩情的一部分因素，但绝不会是全部，华族社会可不是个只看交情的地方，利益才是永恒的真理。
她将笔搁在一边，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目思索了片刻。
看来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山之内家…是看上凛奈本人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上桐生院家这个爵位了。
在外界看来，现在的凛奈只是个15岁的少女，父母双亡还没过多久，家里就又遇上了财政危机，这时候对凛奈伸出援手，这不狠狠拿捏这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年幼家主？等凛奈逐渐对山之内家产生依赖后，再让人入赘到桐生院家，它山之内家的人不就成为桐生院家家主了吗？
在凛奈想来，应该就只有这种可能才能让山之内家拿出50亿来了；除非山之内家也像九条家那样，看出来桐生院家的财政危机是在装的吗？现在是在拿50亿来试探凛奈的情况的？
可如果只是试探的话，有必要拿50亿来试探吗？难道它就不怕我真的拿走这50亿？
凛奈想来想去，都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来。不过有一点是确认的：这50亿日元不能收下。
“回信吧。代我向山之内家主致谢，感谢他们的挂念。说明桐生院目前一切尚可，暂不需要外部支援。”
她顿了顿，又补道：“语气要温和一些，把‘暂不需要’写成‘若有需要会第一时间告知’。”
“是。”
算了，先不管那些吧，眼下的桐生院家还需要时间。
葵迅速在笔记本上记下措辞方向，接着拆开第二封信。
这一次，还未开口，她的神色已微微变了。
信封是极正式的绢质纸，上盖数枚交错的红色印章。
“大小姐……”
葵的声音下意识地放低，“发信人……不是单一家族。”
“嗯？联名信件？读来听听。”
凛奈刚想下笔，又看向葵，干脆把笔放在一旁。
她展开信纸，开始念出内容。
“由华族公爵联合会牵头，凤条家、近卫家、鹰司家、东久迩家等……等数个最高爵位家族共同署名，将于下月初设宴，邀请全国华族家主及其继承者出席。主题为——‘时代变动下华族未来之方向’。”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凛奈的指尖，停在纸边。
“信中另附一行私笔：近期政府高层动向异常，或有削弱华族旧权之举，请务必到场。”
葵念完，书房里一片寂静。
窗外，一阵晚风掠过庭院里的树，发出簌簌声响。
凛奈缓缓睁眼，目光恢复了往日那种冷静又克制的清晰。
果然来了。
自从经济逐渐畸形膨胀，她便预感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该说是历史惯性吗？前世的华族制度便是在麦天皇的推动下废除的，如今的华族其实已经是被废除了诸多特权了的，但却还是被盯上了。
泡沫破裂之后，政府需要一个“责任对象”来转移矛盾，而华族——恰恰是最容易被拿来重构、削弱、重组的群体。毕竟现在的华族群体，还是相当地有分量的。
可问题就出在这了，是谁敢提出这种想法的？左翼的政党吗？要知道三菱、住友、三井这些家族也都是华族，它们可是实打实的大财阀。现在竟然真的有人想要剥夺他们的核心利益之一，就不怕他们的报复吗？更别说现在都由公爵联合牵头举办这种聚会了，明摆着是整个华族阶层都将会联合起来，提出这个想法的人就不怕整个华族阶层的集体报复吗？
她伸手拂过信纸上的印章，一个个繁复又古老的图案背后，代表着的都是一个公爵家族。
公爵家牵头……意味着这是一次“自救”，或者说，是一次集体判断危机的会议。
而她，作为侯爵之女，作为桐生院的继承人——没有理由缺席。
她本打算在这段时间完全隐蔽，积蓄实力，在暗处布局。但现在看来，“隐藏”并不等同于“消失”。在这种重要场合的缺席，反而会被过度解读。一个外界认为的什么都不懂的桐生院家家主才能减少外界对他们的关注。至于政府的攻击，就先让上面那些高个的顶着先吧，现在的桐生院家不愿也不能参与到这种事件中。
凛奈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会去。”
葵抬头：“大小姐？”
“我作为一个15岁的小女孩，看到别人这么郑重的邀请了，不去才会让人怀疑吧。”她淡淡道，“而且，我也需要弄清楚，政府那边究竟是什么意思，相关情报太少了啊......”
她重新握住钢笔，却没有再继续写字。
脑海深处，那些她尚未布局的棋子一一浮现。银行、土地、不良债权、情报网络——这些都在增长，但还远远不够成熟。
时间……果然还是太紧了。
“把这封信收好，暂时不要外传。回信请简短，表示桐生院家会按时出席。榊原那边，我亲自去说。”
“是。”
葵将信重新收进信封。
精致的信封在晨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贵气，但一旦失去了阳光的照耀，似乎又变得泛黄黯淡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