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在表面上如常流逝。
樱花开过、落尽，庭院里被松叶与青苔重新填满了空隙；学院的生活如流水般淌过，柔润而又细腻。凛奈依旧按时出门、按时回家，课间听着纱季的抱怨，放学后偶尔被班长拦下讨论作业题目，看起来不过是一位过于安静、成绩优异的普通大小姐。
然而，在这一个月里，桐生院家的地下与暗面，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樱花尚未完全谢去时，KIS的第一份完整周报已经摆在了她案前，桐生情报室的基本架构已经完成，初次运行取得圆满成功；第一批SPV悄然成立，一层层的皮包公司分散在世界各地，规模不等的资金停留在这些公司的账面上，只等正式收购的时机；三家地方银行的联系线也已成功建立，并完成了对相关的重要人员的收买与控制；优质企业与债权的初步目标清单悄悄铺开；那些原本散落在黑暗中的信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悄然串联起来，只等某个节点的到来。
而那个节点，在这一夜降临。
傍晚时分，一辆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高级轿车停在枫涧馆外。凛奈与榊原一同走出，司机早已站在车门旁等候，恭敬地为凛奈拉开车门。
“大小姐，今晚一切将按照您的计划执行。您只需以‘一名未成年的贵族小姐’的身份出席，其他的交给我与随行人员即可。”
他低声提醒道。
凛奈点了点头。
她今日的装束并不张扬，是一身淡色的洋礼服，发丝及肩，不加束缚，耳垂上点缀着最简单的珍珠耳钉。没有佩戴过多的家族象征物，然而仅仅是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端庄气质，便足以让人一眼分辨出她的出身。
车子启动，驶向东京市中心。
聚会的举办地点在港区的赤坂离宫。这个原本是皇太子居所的宫殿，现在已经改为“迎宾馆”，平时专门用来接待贵宾政要。举办者能借用这里，政治能量也是不可小觑。
夜幕初降，迎宾馆赤坂离宫在灯光中显出庄严的轮廓。
大理石外墙泛着柔和的金色反光，屋顶的铜绿在夜色下沉静得宛如古老王朝的余韵。
大门前的喷泉在灯下闪烁，数十盏路灯整齐排列。
今夜，这里并非为国宾敞开，而是为日本旧华族而亮起。
东京的春风尚凉，会馆的铁门早已打开，身着燕尾服的侍从立于两侧，轻轻低头。
会馆外已停满车辆，车牌的前缀来自全国各地。这些动辄几千万的轿车此时在这里几乎是随处可见，一位位风度翩翩的身影从车里走出，在侍从的引领下往会馆内走去。
门口红毯两侧站着身着正装的门侍与警卫，几乎每隔几步，便能听到到一个熟悉又显赫的姓氏被低声报出。
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
明治维新后被冠以荣光的五等华族，在今夜几乎齐聚一堂。
凛奈的车没有开往停车场，而是直接在一个侧门停下——这是专属于侯爵以上者的特殊通道。
“欢迎您，桐生院大人。”
门口负责迎宾的侍者熟练地为凛奈打开车门，仅仅是看了一眼便认出了凛奈的身份，恭敬开口。
榊原也来到了车门旁，动作轻柔地拉住凛奈伸出的手，凛奈便借力下了车。
“这边，请跟我来。”
另一位侍者引领着凛奈向里走去。
大厅内灯光璀璨，吊灯如星海倒垂，圆桌上摆放着精致的器皿与鲜花，但此刻还未开宴。
这是个站立式宴会，各位来宾分散地站在会场里，低声与身边人交谈。侍者拖着盛放着高脚酒杯的托盘游走于会场内，为宾客提供酒水。
到场的华族们显然是没兴趣欣赏华丽的会场的，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着，空气中混合着香水、雪茄与某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紧张感。
他们都是一个月前就收到了邀请的。在这一个月里，各个华族之间已经提前经过了频繁的交流，达成了基本的共识。今晚聚在一起，就是为了最终决定下来，华族的未来到底该如何走，这需要众人的表态。
“听说凤条家是最先察觉到异常的。”
“近卫那边似乎已经确保了几条情报渠道。”
“可没想到，最先站出来公开牵头的，竟然是那几位公爵家。”
“这次是真的不寻常……过去再怎么削弱华族，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
低语从一个个角落传出，又被掩入更深的沉默之中。
凛奈走在前面，榊原陪同在身侧，脸上挂着温和而略带羞怯的微笑，像个被带来见世面的少女。有人上前向她问好，她便微微低头，行一个标准而端庄的礼。
会场内不乏有跟凛奈同龄的少年少女，但他们都是被当作小辈跟着长辈来见世面的；像凛奈这种少女领头的，在会场里还真是独一份，因此也特别引人注目。
“那是桐生院？”有人低声问。
“是的，年纪还小。听说最近家中变动很大。”
“难为她了，不过……她大概还不明白今晚真正的意义吧。”
我全都能听到的哦？不过他们大概以为就算我听到了也理解不能吧。
正如凛奈预料的那样——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把她当作“需要被保护与操控”的后辈。
这正合她意。
即便是有正经业务要和桐生院家相商的，也都是跟凛奈打个招呼后，就找榊原去谈了。凛奈需要应付的反而是那些家族带来的小辈。
凛奈一边跟一位同龄的少女说着上学的经历，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会场内的情况。
会场内的氛围可以称得上紧张，但不显得慌张。各个人数较多的小群体内，也可以看得出是或是业务相近的家族聚在一起，或是地域相近的家族抱团。
华族一方似乎是游刃有余的样子，那接下来政府方会怎样出牌呢？
......
又过了十数分钟，一阵轻微而整齐的动静从会场前方传来。原本零散站着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视线自然而然集中到中央位置。
一位身着深色礼服、银发梳理得极为整齐的老者缓步走上台。他的背挺得笔直，虽然年事已高，却依然给人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感。
侯爵——松平家现任家主。
在华族之中，他虽不是最高爵位，但却是最年长的、资历最深的，在讲究年功序列制的日本拥有不俗的地位，在政界、学界与旧贵族圈中都极有威望。
“诸位，”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扩音设备的传递下回荡在整个大厅，“在百忙之中，又远道而来，我代表各位公爵表示深厚的谢意。在此，我就不浪费各位的时间了，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
他环视了一圈台下来自全国各地的华族们，目光里满是沉重。
“请恕我直言，若不是事态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我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夜晚，将诸位从各自的轨道上强行聚集到这里。”
大厅里一片安静。
“我想，各位之中已经有人察觉到了。近来，政府内部的风向出现了明显变化，各种政策都明显朝着对我们华族不利的方向发展，显然是有人在刻意针对华族。而且，这一次并不是来自某个边缘势力——而是来自当前执政的两大党之一。”
这句话一出，空气仿佛骤然降温。
“便是现在组成内阁核心的那个派系。”他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明白他指的是谁，“他们在内部会议上，多次提及所谓‘旧式特权阶层的清算’、‘历史负担的重整’……而我们华族，被反复作为一个符号提及。他们认为，只有对华族进行彻底的清算，才能使日本成为一个真正的现代化的文明国家。”
他微微停顿，声音更沉。
“据可靠消息，首相本人，就出身于这一派系。他已授权数个委员会，着手研究针对华族特权与资产的‘规范方案’。这些方案中，毫不避讳地提到：重新审查土地、限制大额继承、干涉产业控制权、削弱社会影响力。”
这并不是暗箱操作。
而是明晃晃的政治宣战。
饶是众人已经做好了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当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仍是一片低声哗然。
松平伯爵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我今日在此，不是要制造恐慌，而是希望各位能清楚一件事——这已经不再是某一个家族的问题，而是整个华族阶层的生存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
“我们可以选择低头、退让、等待审判……但那样的话，今日坐在这个会场中的姓氏，恐怕只会成为历史中的几行注脚。因此，我们今日齐聚于此，就是为了让我们华族真正地团结起来，形成一个政府无法忽视的政治力量，以应对日益增涨的压迫。”
台下的气氛开始出现波动。
众人对此都早有准备，他们都是在私下里谈好了才会来到现场的，不打算联合的也不会特意来，平白丢了面子。
一个人主动上前说到。
“那您的意思是……”
“我们要联合。”老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分爵位高低，不论新旧家系。以‘华族整体’的名义，成立一个联络与行动的组织，共同维护我们的合法权益。”
这句话像一根火柴，点燃了早已积蓄的情绪。
众人都明白，现在是表态的时候了。无数道目光开始汇集到场中的几人身上——那是各大财阀的代表人所在位置。
万众瞩目的几位也清楚现在是他们站出来起到带头作用的时候了。最先响应的，是一位穿着考究西装的中年男子——来自丰田系的华族分支（丰田家并不是华族，这个分支的爵位是通过联姻的方法取得的）。
他微微上前，语气坚定。
“若是为了华族的延续与正当权益，我丰田家族愿意作为资金支援的一环，提供首批运作经费。”
话音未落，另一侧的住友家继任者也站了出来。
“我们拥有金融与海外渠道，可以协助做好资金分流与信息安全部分。”
紧接着，三菱相关的伯爵家族代表举起手。
“若需要对外的发声力量，三菱可动用旗下媒体、研究机构，以舆论与学术角度切入。”
有了大人物带头，作为会场来宾主要部分的子爵、男爵们也都开始踊跃发言，按照当初就说好的合作计划开始表态。
“我们在地方议会中仍有熟人，可以提供地方层面的动向。”
“码头、港口、物流……这部分我们可以接手调度。”
“情报网……由我们来补充。”
声音一声接一声响起，像水浪层层叠加。不同领域、不同资源，在短短数分钟内，被串联成一张庞大的共生之网。
凛奈站在人群之中，温顺地垂着眼睫，将每一个细节牢牢记入心中。
人脉、资金、舆论、信息、渠道。
每一个华族都拥有着相当可观的能量，能从明治维新一直活到现在而不没落的华族，更是每一个都有着它的独到之处。他们分散在全国各地，早就成为了各地当中经济、政治、民生的一环，更别说盘踞东京的几大公爵家族、几大财阀家族了。现在如果真的联合起来，绝对是一股极为恐怖的力量。
问题就是，政府会对此无动于衷吗？任由这些华族结盟？
凛奈看向已经紧闭着的大门，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松平伯爵的目光中，终于浮现出些许欣慰。
“既然如此……那我宣布，”他缓缓说道，“由各家共同组建——”
他顿了顿，语气沉稳而庄重：
“华族联合会【暁会】。”
“寓意在黑夜之前尚存拂晓之光。”
暁会。
“从今日起，情报共享、内部协商、对外统一战线。任何威胁华族整体利益的政策或行为，都将由【暁会】进行应对与判断。”
他抬手。
“同意者，请举手。”
顿时，一只手、两只手、三只手……无数手臂举了起来。
如同一片森林般，一齐朝向天花板伸展。
一直以来，都从未有过能够危及到整个华族阶层的危机出现，因此华族总是一盘散沙；可如今政府的高压状态，却成了促成华族联合的最好催化剂。
那是传承了数百年的姓氏、人脉与权力第一次如此同步的姿态。
广场般的大厅，在这一刻陷入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肃穆。
而在这片高举的手臂之中，有一只素白而纤细的手，也缓缓举起……
就在这时——会场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数道身影快步涌进了会馆。
众人表决的进程不由得被打断，林立的手臂放下，纷纷转身，漠然地看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大多身着正式西服，身后甚至还跟着几个身穿警服的警员，他们顶着众人犹如实质般的目光，站在了众人面前。为首一名西装男子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会场内的肃穆。
“各位大人，很抱歉打扰各位的雅兴，但我认为，华族间的聚会，还是应该在华族局的见证下举行比较妥当。”
他翻开手中文件，语气平静到近乎温和。
“根据《华族令管理法》第十四条，任何未在华族局监管下进行的华族间的大规模集会，皆视为违反法令之行为，应予以警告。”
“而无视警告仍继续的——将被列为重点监控对象。”
他抬起头，唇角轻微一动。
“我想在场的各位，应该不想在明天的报告里，看见自己的名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