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的空气在那句话落下的瞬间收紧，却并未出现预想中的骚动。
与会的众人此刻展现出良好的素质，面对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还放出了可以算得上是人身威胁的话，即使是毫不知情的华族成员都保持着镇静，更别说那些对此早有预料的上层华族了。
没有人惊呼或是动摇，甚至连窃窃私语都没有出现。数十双目光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同步，转向会场入口。
凛奈也收回了手。
她本就没有与任何人的动作同步，只是在最合适的时间，完成了一次“形式上的参与”。而现在，那只白皙纤细的手重新垂回身侧，动作自然，没有留下多余的痕迹。
数道身影站在会场入口，为首的那名男子身形挺直，西装剪裁利落。他的神情很平静，既没有强硬的敌意，也没有假惺惺的歉意，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身后的人分成两列站开，其中数人穿着警服，但站姿并不具有明显的压迫性。
准确来说，这本身就是一场展示。他们应该便是政府对华族出的牌了，直接由管辖华族的执法机构出手，强行打断华族的联合进程。
这便是政府的优势所在，他们代表着国家意志，拥有执法权，只要华族还在法律的规范下，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介入。
众人没有出声，等着台上那位长者开口。
松平侯爵依旧站在原位，面色不变。他的手稳稳地搭在讲台边缘，目光沉稳。
“白河次官。”他先行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波动，“欢迎您今晚的到来。”
松平侯爵道出来人的身份：华族局常务次官·白河忠邦。
白河微微颔首。
“松平大人，深夜打扰，实属唐突，还请谅解。”
“无妨。”松平缓缓说道，“只是，有一点需要澄清。今晚的聚会，已按照正式流程向有关部门进行了申报，并通过了审批。名义是——‘传统文化交流及华族礼制保存研讨会’。举办地点、时间、出席范围与形式，皆已备案，还希望白河次官不要误会才是。”
他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这并不是临时编造的说辞，而是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表面身份”。选择赤坂离宫，就是华族高层对政府的一次试探。这里是属于国家机构的一部分，政府必然会有办法插手的，从政府插手的手段就可以看得出政府的态度到底如何。
如今政府选择派华族局这个与华族拥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组织出面处理，且态度并不强硬，那么就说明双方还有谈的余地。
几位公爵互相对上视线，眼神交流了一番，又悄悄示意松平。
现场也有人轻轻颔首。显然，这一点在来之前他们就知晓。
白河听后，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翻开手中的文件，稍作确认。
“诚然，相关手续华族局这边收到了，也确认过。”他抬起头，“然而，问题并不在于这场聚会是否经过审批，而在于——今晚实际进行的内容，与申报内容明显不符。”
他的话语清晰而有条理。
“根据在场人员的陈述，以及我们现场所掌握的事实，刚才在这间大厅进行的，并非简单的文化交流，而是围绕‘联合’、‘统一行动’、‘集体应对国家政策方向’展开的讨论。”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请恕我直言，这样的内容，已经超出了文化交流的范畴，更接近于政治性结社。”
他轻轻合上文件。
“而根据现行《华族令管理法》与相关补充条例——凡涉及组织性质、政治方向与集体行动的集会，必须接受华族局的监督与审查。擅自推进，则属于违规行为。”
话语很客观，没有一句激烈的指责，甚至连“指控”的意味都很淡。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些话背后的真正重量。
几名子爵家与男爵家的成员，神情略有变化，却很快恢复原样。显然，他们中的许多人对这一幕后手段早有心理准备，甚至早已预料到是由华族局出面，而非其他部门。
松平侯爵沉默了数秒，随后缓缓点头。
“那么，白河次官打算如何处理？”
“并非处理。”白河纠正道，“是规范。”
他转向会场中央，声音微微提高，却依然保持着克制。
“今晚的聚会可以继续。诸位的联谊、寒暄、旧事回顾，这些都无可指摘。但——任何涉及设立组织、对抗性言论、统一政治立场的议题，请即刻中止。”
他抬起目光，定格在松平身上。
“若诸位确实有这方面的想法，可以由华族局牵头，在合规场所进行正式的说明与讨论。那样的讨论，将被记录在案，以保证透明性和安全性，这也是为了诸位考虑。”
“当然。”他补充道，“是否真的要进行那样的讨论，是诸位的自由。我们不会强制任何形式的会议。”
语气始终温和。
但潜藏其中的含义，却比威胁更加清晰——
不按他的方式来，所有人都会被写进名单。
会场再次陷入短暂的静默。
凛奈注意到，几位坐在前排的公爵家代表微微交换了眼神。
很快，松平侯爵再次开口。
“既然这是华族局的正式要求，我们自然会配合。”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分温和，“今晚，便就此当作一场普通的聚会吧。诸位许久未见，正好叙叙旧交。”
这句话一出，等同于一个信号。
“也是，难得大家有机会聚一起，便不要谈那些糟心事了，如何？”
“正是正是。”
原本凝滞的空气，开始缓慢地流动起来。
没有人再提到“联合”、“对抗”这一类的关键词。取而代之的，是极其自然的转向。
有人谈起京都的樱花今年开得晚，有人寒暄着对方家中孩子的学业，有人开始讨论商会的新动向。每个人的面容都变得柔和了起来，紧张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就像一场真正的社交宴会一样。
甚至连侍从的步伐都重新顺畅起来，托盘里的香槟被端起、放下，音乐声再次回荡在大厅中。
表面恢复如常。
只是，每个人的眼中似乎都带有异彩，在无言的交流当中，看不见的合作仍在继续。
而在角落里，白河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与几位随行的官员低声交谈着，偶尔观察会场的变化，像是在确认是否有人试图继续触碰那条被划定的边界。
随行的官员看着这些桀骜不驯的华族似乎都真的乖乖听话了，忍不住小声地恭维着白河。
白河随意应付着官员，心里却对目前局势看得清楚。
现在的宴会太和谐了，已经和谐到了一种荒谬的地步；一帮子前一秒还在紧张地讨论结she的实权人物，下一秒就谈笑风生拉起了家常——没有达成共识的群体不可能做得到行动如此整齐划一的，很显然初步的联合必然已经达成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把怀疑告诉同僚。他今晚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是过来给政府表态而已，至于其他的就不关他的事了。
白河的视线扫过一众“相谈甚欢”的人们，其实还是可以找到漏洞的：比如那些陪同的小辈，此时就显得有些不自然。
当他的视线扫到凛奈身上时，忽然有某种预感，让他把目光停留在了那名少女身上。
她站在一名同龄女性身边，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对方说话。灯光从她的发间滑落，映出珍珠耳钉极淡的光泽。神情安静，乖巧，没有任何异常的动作，甚至连好奇都显得恰到好处。
但是手指关节处不自然的微微用力又暴露出她有些不安的情绪，明明眼神放在了旁边的同龄女性身上，却又能看得出她似乎心不在焉，有些疑惑的样子。
跟其他的小辈都一样啊？为什么我会对她如此在意？
白河越看凛奈，心里的预感便越发强烈，但一时间又想不到为什么会对这个少女如此在意。
白河收回视线，没有再看她。
但在他心中，一行字已然写下——
桐生院凛奈，需要观察。
另一侧，榊原悄然走到凛奈身边，语气几乎不可闻。
“大小姐，那个白河次长似乎注意到了您。”
“我知道。”她轻声回答。
榊原看着凛奈的脸，没再提白河的事，“另外，有几位家主向我表达了合作的意向，准备在明日之后，通过私下渠道重新接触。我们要接受吗？”
“他们的要求是什么？”凛奈从冷餐桌上拿起一杯橙汁，随意问到。
“是新宿三丁目大楼的所有权，那几位希望能共同出资买下这栋楼的所有权，相应的，他们愿意为我们提供他们当地银行的低息贷款。”
“这样啊......”凛奈一边喝着橙汁，好像只是在考虑要不要卖掉一个玩具一样，“新宿那栋不行，我还有用，但是你可以问问他们对涩谷那边的有没有兴趣，可以卖一栋给他们。”
“好的，我会转告他们的。那待会宴会结束后的活动，您还参加吗？”
就像日本人下班后去喝酒会连喝好几家店，今晚的聚会也不会一次就结束。这个大的集体聚会结束后，就是大家各自的小聚会了，那几位公爵家族也邀请了所有公爵以及侯爵，私底下进行一次密谈。桐生院家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不了，我一个高中生去那种场合干什么？你代我全权处理就是。榊原先生也好，大家也好，都在说些听不懂的话呢......”
凛奈笑着看向榊原，还做出了个嗔怪的表情。
“大小姐...”
榊原也是哭笑不得。
今晚的结果已经很丰厚了，凛奈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
她放下喝完的橙汁，独自朝会场外走去。
她确认了三件事。
第一，华族高层对政府的介入早有预料，并且还有余力试探政府的态度。
第二，政府一方的态度还不明确，明明在议会上的言辞十分激进，但面对华族的联合只是做了些象征性的阻挠。
第三，双方都还处在试探阶段，真正的正面冲突尚未开始。
也就是说，时间还是站在凛奈这边的。
政府对华族的态度模糊不清，举棋不定；华族一方必然求稳，也不会轻易挑起争端。所以双方势力都暂时不会影响到凛奈。
凛奈现在的首要目标便是借着泡沫经济破裂快速崛起。将来，华族与政府间的斗争，未必不可加以利用。
走出金碧辉煌的赤坂离宫，凛奈的身影融入昏暗的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