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丸之内。
这里是日本经济的心脏,三菱地所的红砖建筑与拔地而起的现代化玻璃幕墙大厦交错矗立。街上穿梭着名牌加身的上班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自信——仿佛只要站在这片土地上,呼吸这里的空气,口袋里的钞票就会自动繁殖。
在这片寸土寸金的森林中,一栋不起眼的高级写字楼顶层,挂着一块低调的铜牌:“K-Asset Management”。
没有桐生院那显赫的家纹,没有奢华的装饰。这里只有极简的黑白色调,冷硬的线条,以及足以抵御军用级监听的安保系统。这是桐生院家为了应对紧急情况而设立的“影子指挥所”,也是凛奈即将发动战争的战壕。
会议室的百叶窗被拉得严严实实,将正午那刺眼的阳光隔绝在外。室内的灯光被调得很低,冷气开得很足,甚至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凛奈坐在长桌尽头的主位上。
她今天没有穿校服,而是换上了一套剪裁极简的深黑色职业套装,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那张原本在学校里挂着甜美笑容的脸庞,此刻却像是一尊精美而冰冷的瓷偶,眼中没有任何温度。
在她面前,摆放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红头文件——那是日本银行(BOJ)在上个月发布的最新货币政策决议。
长桌两侧,坐着五名神色肃穆的男人。除了总管家榊原淳之外,其余四人皆是桐生院家暗中供养多年的顶级专家:负责宏观策略的情报官黑田,负责现货交易的前华尔街操盘手三岛,负责衍生品与风控的精算师户田,以及负责资金调度的财务河野雅邦。
他们是桐生院这艘巨轮真正的底舱引擎。
“诸位。”
凛奈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正如你们所见,那位‘平成鬼平’——三重野康总裁,已经打响了第一枪。”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上的文件。
“上个月起,官方贴现率从2.5%上调至3.25%。这是央行对市场发出的最明确的警告信号——‘派对该结束了’。”
“但是,”情报官黑田推了推鼻梁上的厚重镜架,眉头紧锁,声音低沉,“市场疯了,大小姐。他们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跳得更欢了。”
黑田按动遥控器,投影幕布上跳出了一张令人心惊肉跳的K线图。
“加息公告发布后的第一周,日经225指数确实出现了短暂的震荡,跌幅一度达到2%。但仅仅过了三天,买盘就如海啸般涌入。各大券商、企业法人的资金疯狂抄底,他们喊出的口号是——‘利空出尽就是利好’。”
黑田指着那根昂扬向上的红色阳线,语气中透着一丝荒谬的无力感:“就在昨天收盘,日经指数已经突破了34,000点,创下新高。不动产市场更是完全无视了利率成本的上升,银座的地价在一个月内又涨了5%。现在丸之内的地价,理论上已经可以买下整个加利福尼亚州。”
“贪婪已经蒙蔽了所有人的双眼。”现货主管三岛冷笑了一声,转着手中的钢笔,“他们认为三重野康不敢真的刺破泡沫,认为这只是政府做做样子的‘预防性调整’。他们相信日本经济是特殊的,是不败的神话。”
“神话?”凛奈轻笑了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投影幕布前,看着那条代表着日本国运的红色曲线,像是在看一条蜿蜒向上的毒蛇。
“这不是神话,这是回光返照。越是无视警告的狂欢,散场时的代价就越惨烈。三重野康是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市场越是挑衅他,他下一次下手的力度就会越狠。现在的上涨,不过是在为悬崖增加高度罢了。”
她转过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们摔得粉身碎骨的时候,站在悬崖底下,用金盆接住他们的血肉。”
榊原淳微微坐直了身体。他知道,关键的指令要来了。
“现在,我们要执行代号为‘伊邪那岐归零’(Project Izanagi Zero)的作战计划。资金总额——614亿日元。”
听到这个数字,即便是在座见惯了大场面的精英们,呼吸也不由得一滞。这是桐生院家变卖祖产换来的全部身家,是最后的保命钱。
凛奈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步,伪装。三岛,这一条是给你的。”
三岛立刻正色道:“请吩咐。”
“从这614亿中,拿出300亿日元,大张旗鼓地进入股市。”
“什么?!”
这一次,连一向沉稳的三岛都失声了。旁边的风控专家户田更是猛地皱起了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大小姐,您刚才还在说这是回光返照,是悬崖边缘!”三岛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现在大盘已经在34,000点的高位,市盈率(PER)已经到了离谱的60倍以上!这个时候拿一半的身家去买股票?这不仅是火中取栗,这是自杀!”
“如果不这样做,怎么能让那些盯着我们的狼群放心呢?”
凛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重新坐回椅子上,双手交叉抵在下巴处。
“现在外界都在传,桐生院家为了还债变卖了祖产,是个垂死挣扎的落魄贵族。如果这个时候,我又把卖房子的钱拿去‘稳健理财’,他们反而会警惕,觉得我在蛰伏。”
“但如果……”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如果他们看到,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急红了眼,想靠着最后的本金在股市里赌一把,妄图把失去的家产赢回来呢?”
三岛愣住了。
“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是最不会让人产生戒心的。”凛奈淡淡地说道,“我要你买入流动性最好的蓝筹股——NTT(日本电报电话)、丰田、索尼、新日铁。而且动作要大,要粗糙,要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一样追涨杀跌。让市场上的传言传得更响亮些——‘桐生院家的大小姐疯了,她在给泡沫接盘’。”
三岛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从震惊转为敬佩。
“我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用300亿的巨资作为诱饵,在这个狂热的市场里,这笔钱不仅安全,甚至可能还会因为泡沫的惯性再赚上一笔。”
“没错。”凛奈点头,“你的任务是制造噪音。这300亿,我允许你持有到年底。但这只是为了掩护我们真正的獠牙。”
她转过头,看向坐在右手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衍生品专家,户田恭介。
“户田,剩下的200亿日元,交给你。这才是我们真正的赌注。”
户田恭介,这个有着极其敏锐数学直觉的男人,推了推眼镜,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手指微微颤抖。
“大小姐,您打算买什么?”
凛奈的声音变得极轻,却像惊雷一样在会议室炸响。
“我要你分散在各大外资券商——高盛、摩根士丹利、所罗门兄弟,避开日本本土券商——去收购1990年3月和6月到期的,日经225指数看跌期权(Put Options)。”
户田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芒状。
“看跌期权?现在的市场情绪全是看涨,波动率(IV)极低,看跌期权确实便宜得像废纸一样。但是……大小姐,您想要什么行权价?”
“25,000点。”
“多少?!”
这一次,会议室里响起了倒吸冷气的声音。
财务河野雅邦忍不住插话:“大小姐,现在的指数是34,000点,而且还在涨!要跌到25,000点以下,意味着大盘要在未来半年到一年内暴跌近30%!这在日本经济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灾难!如果没跌到这个位置,这200亿日元就真的变成废纸了!一分钱都拿不回来!”
“是啊,大小姐。”户田也急切地劝阻,“虽然现在这种深度虚值(Deep OTM)期权权利金极低,可能只需要几十日元就能买一张,杠杆率极高。但这是在赌国运崩塌啊!哪怕三重野康加息,市场顶多回调个10%也就是极限了,怎么可能腰斩?”
凛奈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些被时代局限了想象力的精英们。
她无法告诉他们,在她的记忆里,那场崩盘是何等壮观。日经指数不是跌了30%,而是从38915点一路狂泻,最终腰斩。
“雅邦,户田。”凛奈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们觉得日本的经济基础,真的值34,000点吗?”
两人沉默了。
“市盈率80倍,地价超过全美国,企业利润全靠炒股,银行坏账堆积如山。这已经不是泡沫了,这是悬在空中的水泥块。”
凛奈站起身,走到户田面前,双手撑在桌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不是在赌博。我是在收割必然的结果。”
“现在的市场越疯狂,看跌期权就越没人要,价格就越低。200亿日元,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足够买下天量的头寸。我们要像蚂蚁搬家一样,每天买一点,不要引起注意。用那300亿的‘暴发户式买入’做掩护,悄悄地建立起这个人类金融史上最大的空头仓位。”
“可是……”户田还在挣扎,这是职业本能的抗拒。
“户田,”榊原淳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执行大小姐的命令。”
户田看了一眼榊原,又看了一眼凛奈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幽暗。他突然意识到,这位年仅15岁的家主,此刻展现出的魄力,甚至超过了已故的老爷。
那是一种“我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绝对自信。
“……我明白了。”户田咬了咬牙,拿出了计算器,手指飞快地按动,“如果行权价是25,000点,按照现在的权利金价格……我们能建立的头寸规模是惊人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明年大盘真的跌破了25,000点,甚至更低……”
他停下了手,看着计算器屏幕上那一串长得令人眩晕的数字,喉咙发干。
“回报率将是百倍,甚至千倍。这200亿,可能会变成……几万亿。”
听到“几万亿”这个词,会议室里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起来。
“没错。”凛奈淡淡地说道,“这就是我要的结果。我要用这200亿的废纸,换回买下半个东京的资本。”
她转过身,背对着众人,看向窗外。
“剩下的114亿,作为备用金和运营成本,维持家族的体面,不要让任何人看出我们的窘迫——或者说,要让别人觉得我们在‘打肿脸充胖子’。”
“行动代号‘归零’。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双面人。”
凛奈侧过头,绝美的侧颜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冷艳。
“对外,我们是盲目追涨、不知死活的愚蠢贵族。”
“对内,我们是耐心等待尸体凉透的秃鹫。”
“三岛,你去当那个显眼的小丑,给我大张旗鼓地买进NTT。”
“户田,你去当那个隐形的刺客,给我悄无声息地囤积看跌期权。”
“黑田,你给我死死盯着三重野康的嘴,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要第一时间解读。”
“榊原,你负责协调一切,我不希望听到任何风声走漏。尤其是——”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
“绝对不能让银行团知道我们在做空。如果被他们知道我们持有如此巨量的空单,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拉爆我们。我们要用外资银行做通道,明白了吗?”
“是!谨遵家主指令!”
五名精英齐刷刷地站起,向着那位娇小的少女深深鞠躬。这一刻,他们不再有怀疑,只剩下对这种疯狂计划的战栗与兴奋。
……
半小时后,黑色高级轿车驶出了写字楼的地下车库。
车厢内,凛奈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刚才那种掌控全场、冷酷无情的姿态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
“大小姐,您刚才的表现……令人叹为观止。”坐在副驾驶的榊原淳由衷地说道,“连户田那种老顽固都被您镇住了。”
“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凛奈闭着眼睛,声音恢复了少女的软糯,“毕竟是拿全副身家去赌,如果不表现得坚定一点,他们怎么敢执行呢?”
“不过,三重野康总裁那边……”榊原有些担忧,“如果他迫于政治压力,真的停止加息,或者转为宽松……”
“他不会的。”凛奈睁开眼,看着车窗外繁华的银座街头。
那里,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正播放着股市再创新高的新闻,行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而盲目的笑容,挥舞着万元大钞争抢着出租车。
“你看这个世界,淳。”
凛奈轻声说道。
“它已经疯了。三重野康是个清教徒式的官员,他眼里的日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越是看到这种疯狂,就越会坚定刺破它的决心。现在的上涨,对他来说不是经济繁荣,而是道德沦丧。”
“我们不需要预测市场,我们只需要预测人性。”
她从包里拿出一盒还没吃完的焦糖布丁——那是纱季昨天塞给她的。
“好了,工作结束。接下来,我要回学校去当我的无知大小姐了。”
她撕开布丁的包装盖,挖了一勺放进嘴里,脸上露出了属于十五岁少女的满足笑容。
“嗯……好甜。”
榊原透过后视镜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与敬畏。
谁能想到,就在刚才,这个正在吃布丁的少女,刚刚按下了毁灭日本泡沫经济的核按钮。
而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整个日本金融界,都将在她编织的“愚蠢贵族”的假象中,一步步走向深渊。
“去学校吧,大小姐。”榊原轻声说道。
“嗯,开慢点,我想再看看这‘繁荣’的景色。”
凛奈看着窗外那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城市,轻声自语。
“毕竟,很快就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