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五月下旬，初夏的风带着燥热，吹过东京的每一个角落。
兜町，东京证券交易所。这里是全日本欲望最浓烈的地方，巨大的电子行情板闪烁着令人眩晕的红光，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味、汗水味和一种近乎癫狂的荷尔蒙气息。
对于在这里搏杀的男人们来说，没有什么比看到一支股票涨停更令人兴奋的了——除了看到一个愚蠢的豪门在市场上像无头苍蝇一样撒钱。
上午九点三十分，早盘刚刚开始半小时。
“喂！看到了吗？那个单子！”
一名满头大汗的场内红马甲指着屏幕，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又是野村证券的席位！针对NTT（日本电报电话）的市价买入指令！五亿……十亿……还在加码！”
“是哪家机构？这么生猛？现在NTT可是高位啊！”旁边的交易员一边飞快地填单子，一边惊呼。
“听说是‘K-AM’……那个最近传得很凶的私人基金。”红马甲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虽然披着马甲，但圈子里谁不知道？那是桐生院家的资金。”
“桐生院？那个刚死了当家，又被银行冻结账户的没落侯爵家？”
“没错！听说那位刚继位的大小姐急了。卖掉了祖产换来的现金，不想着怎么还债或者稳健理财，反而全砸进股市里来了！”
“哈哈哈哈！这是想把输掉的底裤赢回来吗？简直是标准的散户心态！”
交易大厅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在这些自诩为“市场精英”的人眼里，桐生院家的这种行为简直就是送上门的肥羊。他们一边嘲笑着这个古老家族的堕落，一边毫不客气地将手中的高位筹码抛给这只“愚蠢的鲸鱼”。
与此同时，在那间隐蔽的“K-资产管理”办公室内。
现货交易主管三岛拓也松开了衬衫的最上面一颗扣子，他的双眼布满血丝，但神情却异常冷静。他手里握着电话，对着听筒那头的交易员吼道：
“继续买进！不要管滑点！哪怕把价格推高两个点也要吃进来！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的单子！”
挂断电话，他看了一眼面前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苦笑。
如果是以前在华尔街，通过这种暴力手法建仓早就被风控部门请去喝茶了。但现在，他是在执行那位大小姐的命令——“当一个小丑”。
“三岛先生，”旁边的助手有些忐忑地递上一杯咖啡，“我们今天上午已经买入了40亿日元的NTT和丰田汽车。市场情绪完全被我们调动起来了，甚至有几家散户游资开始跟风……我们的平均持仓成本比预计高了3%。”
“没关系。”三岛接过咖啡，猛灌了一口，“大小姐说过，只要买得到，成本不是问题。重要的是声势。”
他看着屏幕上那根被硬生生拉起来的阳线，喃喃自语：“大小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全世界都以为，桐生院家已经变成了一个输红眼的赌徒。”
……
同一时刻，丸之内，住友银行总行大楼。
高层的行政酒廊里，两名穿着订制西装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蚁群般的人流。
其中一位正是之前负责冻结桐生院家账户的分行长西园寺的上司，住友银行风险管理部次长——佐佐木。而站在他对面的，则是三菱银行企业金融部的部长石桥。
“听说了吗？”佐佐木摇晃着手中的冰水，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那位桐生院小姐，正在兜町大撒币呢。”
“当然听说了。”石桥冷笑了一声，“NTT、索尼、新日铁……买的全是权重股，而且是在这种历史高位接盘。看来我们之前的判断没错，桐生院正嗣一死，这个家族就只剩下空壳了。”
“那个叫榊原的管家也不劝劝？”
“劝？哼，估计也劝不住吧。”佐佐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毕竟是个才十五岁的小丫头。突然没了父母，手里又握着卖房换来的几百亿现金，看着身边的人都在股市里赚大钱，心态失衡也是正常的。”
“可惜了。”石桥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原本以为还要费点手脚去处理他们的不良债权。现在看来，不用我们动手，市场就会教她做人。等下次大盘回调，她手里那些高位接盘的股票一缩水……恐怕连楓涧馆都要抵押给我们了。”
“那不是正好吗？”佐佐木转过身，露出鲨鱼般的微笑，“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场‘救助’，把桐生院家剩下的那些真正有价值的地皮和政治资源，一口吞下。”
两人相视一笑，碰了碰杯。
在他们看来，这场游戏已经结束了。一只主动跳进火坑的绵羊，不值得猎人再浪费子弹。
……
东京都，清峰学园。
与外界那充满铜臭与算计的空气不同，午休时间的校园里，依然弥漫着便当的香气和少女们的欢笑声。
凛奈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份虽然精致但明显比以前“朴素”了一些的便当——当然，这是她特意让葵准备的“庶民风”豪华便当。
“呐呐，凛奈酱！”
纱季像往常一样元气满满地凑了过来，嘴里还塞着半个章鱼香肠，“听说……那个，最近外面有些传言……”
“嗯？什么传言？”凛奈优雅地夹起一块玉子烧，眼神清澈得像一潭湖水。
纱季吞下香肠，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就是……我爸爸昨天在家里打电话，说……说桐生院家最近在股市里‘大暴走’什么的。还说很多大人都在笑话……啊不对！是在议论！”
一旁的由梨香也担忧地放下了筷子：“凛奈同学……你没事吧？如果家里有什么困难……”
就连一直假装在看书的班长藤村遥，耳朵也悄悄竖了起来。
凛奈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如果是普通的十五岁少女，听到这种话大概会羞愤欲死，或者强撑面子。
但凛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逞强”与“迷茫”。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啦。”
她放下筷子，双手捧着脸颊，眼神望向窗外，语气中带着一种天真的苦恼。
“榊原先生说，现在只靠把钱存在银行里，利息连通胀都跑不赢。为了守护爸爸妈妈留下的家业，必须让钱‘动起来’。”
她转过头，看着纱季，眨了眨眼：“而且，我看新闻上说，股市一直在涨呀！既然大家都能赚钱，为什么我们不行呢？只要跟着大家买，应该……就不会输吧？”
这番话，完美地诠释了一个“被家臣忽悠、缺乏常识、盲目从众”的千金大小姐形象。
纱季愣了一下，随即挠了挠头：“呃……虽然我不懂经济，但是……大家都买的话，好像确实挺安全的？”
“是吧！”凛奈露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刚刚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所以我就跟榊原先生说，‘那就去买大家都喜欢的那些公司吧！’——比如NTT什么的，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
不远处，正在整理书包的佐藤航阳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正和朋友们谈笑风生的少女。
（买大家喜欢的？跟着大家买就不会输？）
（这是那个一眼看穿我经济模型漏洞、教我看财报非经常性损益的桐生院凛奈？）
（她在……撒谎。）
佐藤航阳的眼神瞬间变得深邃起来。他看着凛奈那毫无破绽的“天真”笑脸，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就在这时，凛奈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他。
四目相对。
凛奈的嘴角微微上扬，那一瞬间，她眼中的天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狡黠。她微微偏头，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极不明显的“嘘”的手势。
佐藤航阳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
他迅速低下头，假装在翻书，手心却渗出了冷汗。
（她在演戏。她在给所有人演戏。）
（所谓的“盲目跟风”，绝对是伪装。她到底想做什么？）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
凛奈站起身，理了理裙摆，在那一瞬间，她内心的独白冷酷而清晰：
“笑吧，纱季的父亲，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你们笑得越开心，我就越安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