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六月,东京的雨季来临。
连绵不绝的阴雨笼罩着这座由钢筋水泥构筑的欲望都市,却浇不灭燃烧在人们心头的贪婪之火。日经指数像是一头挣脱了缰绳的疯牛,无视了日本银行上个月的加息警告,在短暂的震荡后,再次昂首向上,突破了34,500点。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又一个普通的、资产增值的月份。但对于位于丸之内的“K-资产管理”办公室来说,这是一场无声的、以秒为单位的精密战争。
K-资产管理,衍生品交易室。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冰冷的荧光灯和不断跳动的绿色代码。空气净化器全功率运转,试图吸走这里过度饱和的焦虑。
户田恭介坐在由六块显示屏组成的堡垒后,双眼布满血丝,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他的手边放着已经冷掉的咖啡和堆积如山的草稿纸。
“高盛(Goldman Sachs)东京分部发来确认函。”
助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打破了死寂,“关于代号‘Omega-7’的场外期权协议(OTC Options),对方同意了我们的报价。名义本金50亿日元,挂钩日经225指数,行权价24,500点,到期日1990年3月。”
“权利金(Premium)是多少?”户田头也不回地问道。
“……万分之五。”助手吞了吞口水,“几乎等于白送。高盛的交易员在备注里问我们……是不是输错小数点了,或者是不是想做慈善。”
“告诉他们,确认无误。”户田的声音沙哑,但透着一股决绝,“只要他们敢卖,我们就敢买。立刻签署协议,将资金划拨过去。”
“是!”
户田摘下眼镜,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自从凛奈下达了“伊邪那岐归零”指令后,这一个月来,他就像一只在巨人脚下偷食的蚂蚁。
200亿日元的资金,如果直接砸进交易所的标准化合约,瞬间就会把那个原本流动性枯竭的深虚值期权市场买爆,引起全市场的警觉。所以,他必须执行凛奈的“双轨策略”。
一方面,通过几十个分散的离岸账户,在大阪交易所和新加坡交易所(SIMEX)进行“蚂蚁搬家”,每天只买一点点,像是在做无意义的对冲。
另一方面,则是更疯狂的“场外对赌”。
他按照凛奈的指示,让榊原淳出面,以“家族资产配置需要极端风险对冲”为由,找到了高盛、摩根士丹利、瑞士联合银行(UBS)等国际巨头。
在这些华尔街精英眼里,桐生院家现在的行为简直是“送财童子”。
现在的市场情绪是一致看多,所有人都认为日经指数年底会冲上40,000点。在这个时候,有人跑来要买跌破25,000点的看跌期权?这就像是有人在夏天花巨资买“东京明天会下暴雪”的保险一样荒谬。
于是,外资投行们欣然接下了这些单子。在他们看来,这笔权利金是白赚的,桐生院家只是在为自己的恐惧买单。
“户田先生,”榊原淳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份加密文件,“大小姐问,目前的建仓进度如何?”
户田重新戴上眼镜,指着屏幕上的一张复杂的仓位分布图。
“报告总管。目前的进度比预期要快。由于市场极度乐观,波动率(IV)被压得极低,期权便宜得令人发指。我们原本预计需要三个月才能完成的建仓,现在已经完成了40%。”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敬畏。
“我们已经持有了名义价值超过一千亿日元的空头头寸。而付出的成本……仅仅是这200亿本金的一小部分。大小姐的‘场外对赌’策略非常有效,华尔街那些人太贪婪了,他们根本不相信市场会跌,所以给我们的报价极低。”
“很好。”榊原淳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继续保持隐蔽。记住大小姐的话:我们是沉默的蚂蚁,不要惊醒贪睡的巨象。”
“明白。不过……”户田犹豫了一下,“野村证券那边似乎察觉到了一些异常。他们的一个高级客户经理昨天试探性地问我,为什么我们在现货市场大举买入,却在衍生品市场咨询看跌期权。”
“你怎么回答的?”
“我按照大小姐的剧本,告诉他:‘这是为了防止大小姐把家底输光,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不得不偷偷买点保险,求个心理安慰’。”
榊原淳嘴角微微勾起:“完美的回答。野村那边怎么说?”
“他们嘲笑了一番,说我们是‘杞人忧天’,然后转头向我们推销他们的‘牛市价差策略’产品。”
“那就好。”榊原淳转身准备离开,“继续执行。每一张你买回来的‘废纸’,都要锁进最深层的保险柜里。那是桐生院家未来的权杖。”
……
与此同时,东京赤坂,一家隐秘的高级料亭。
这里是政商名流们私下勾兑利益的场所。幽静的庭院里,惊鹿敲击石头的声音清脆悦耳,掩盖了包厢内那些足以左右股价的低语。
凛奈正跪坐在榻榻米上,对面坐着一位身穿深色和服、气质儒雅的年轻男子。
九条家下任家主,九条宗正。
自从上次暁会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私下会面。九条宗正看着面前这位正在优雅地沏茶的少女,眼神中充满了探究与困惑。
“桐生院小姐,”九条宗正端起茶杯,却并没有喝,“最近关于您的传闻,可是传遍了整个华族圈子啊。”
“哦?”凛奈微微一笑,手中的茶筅动作未停,“是说我不务正业,把卖祖产的钱都扔进股市里赌博的事吗?”
“不仅仅是赌博。”九条宗正放下茶杯,目光锐利,“有人说您已经失去了理智。NTT、丰田、新日铁……您买的全是高位权重的蓝筹股。就在昨天,您又追加了50亿日元的买单。现在圈子里都在私下议论,说桐生院家出了一个‘败家之女’,正在给泡沫接盘。”
他身体前倾,紧紧盯着凛奈的眼睛。
“但是,我不信。”
凛奈动作优雅地将泡好的抹茶推到他面前,脸上依旧挂着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九条先生为什么不信呢?这可是事实呀。我的确买了300多亿的股票呢。”
“因为我看过您在暁会上的表现。”九条宗正沉声道,“一个能利用政府心理、在夹缝中保全家族的智者,绝不可能是一个盲目追涨的赌徒。而且……”
他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的疑点。
“您卖掉了不动产,换成了现金。如果只是为了赚钱,继续持有不动产不是更稳妥吗?为什么要把最抗通胀的土地换成风险最高的股票?这在逻辑上说不通。除非……”
“除非什么?”凛奈歪着头,一脸好奇。
“除非您认为,土地的流动性太差,而股票……逃起来更快。”九条宗正一字一顿地说道。
凛奈心中的警铃微微作响。
这个九条宗正,果然敏锐。他虽然没猜到自己在做空,但却猜到了自己在准备“逃跑”。
既然如此,那就顺水推舟,给他一个他想听的“真相”。
凛奈脸上的天真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看穿后的无奈与一丝恰到好处的“精明”。
“不愧是九条先生。”她轻叹了一口气,端起自己的茶杯,“既然被您看穿了,我也就不装傻了。”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您说得对。我卖掉土地换成股票,确实是为了流动性。”
“政府正在酝酿针对不动产融资的‘总量规制’,这一点您应该也有所耳闻。一旦政策落地,土地就会变成有价无市的死资产,想卖都卖不掉。”
凛奈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但股票不一样。股票是T+2交割,只要我想,两天之内我就能把几百亿变成现金带走。我现在买入蓝筹股,一方面是为了迷惑外界,让他们以为我在赌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泡沫破裂前,赚取最后一波流动性溢价。”
她看着九条宗正,露出一个只有同谋者才懂的微笑。
“我在等一个信号。一旦风向不对,我会比任何人都跑得快。到时候,手里拿着股票的我能跑掉,而手里拿着地契的各位……恐怕就得被套牢了。”
九条宗正听完,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神色。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完美地解释了凛奈为何“弃房炒股”。这并不是愚蠢,而是极度的投机与避险。
“原来如此……”九条宗正点了点头,眼中的轻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同类的认可,“看来大家都小看您了。这招‘金蝉脱壳’,确实高明。只是风险未免太大了些。”
“富贵险中求嘛。”凛奈重新恢复了轻松的语气,“而且,只要让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傻瓜,政府那边也就不会盯着我不放了,不是吗?”
“哈哈哈哈!”九条宗正忍不住笑了起来,“精彩!真是精彩!桐生院小姐,您这一手‘装疯卖傻’,把整个东京圈都骗过去了。”
他举起茶杯,向凛奈致意。
“既然如此,作为盟友,我是否也应该效仿您,抛售一些边缘地产呢?”
“那是您的自由。”凛奈淡淡地说道,“不过,如果要卖的话,最好快一点。因为……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多谢提醒。”
这一场试探,在茶香中落下帷幕。
九条宗正带着满意的答案离开了。他自以为看透了凛奈的“逃跑计划”,却不知道,那所谓的“逃跑”,不过是凛奈为了掩盖那200亿空头仓位而抛出的另一层烟雾弹。
看着九条宗正离去的背影,凛奈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深渊。
“逃跑?”
她轻声自语,手指摩挲着冰冷的茶杯边缘。
“我从来没想过要逃。我要做的,是把这一桌子人,全部吃掉。”
……
数日后,K-资产管理,情报分析室。
这里是桐生院家的大脑,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图表、剪报和照片。情报官黑田正在向凛奈和榊原汇报最新的监控情况。
“大小姐,这是我们通过特殊渠道,拿到的日本银行(BOJ)内部会议纪要的复印件。”
黑田将一份模糊的文件投影到屏幕上。
“三重野康总裁在内部会议上发了火。他指责现在的市场是‘在火山口上跳舞’。大藏省那边虽然还在犹豫,但态度已经开始松动。关于限制房地产融资的‘总量规制’草案,已经进入了实质性起草阶段。”
“预计什么时候落地?”凛奈问道。
“最快明年年初,最慢明年三月。”黑田回答,“但这只是政策落地的时间。实际上,各大银行的内部风控已经开始悄悄收紧了,只是还没传导到市场上。”
“很好。”凛奈点了点头,“那我们的‘猎物’们呢?”
“这是最新的ASR(资产筛选规则)监控名单。”
黑田换了一张幻灯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几十家企业的名字,其中不乏现在如日中天的地产巨头和银行。
“住友银行,为了争夺市场份额,向几家激进的地产开发商——比如‘伊藤万’——发放了巨额贷款。他们的风险敞口是所有都市银行中最大的。”
“日本兴业银行(IBJ),深度卷入了尾上缝(著名的泡沫经济欺诈案主角)的融资案,账面虚假繁荣,实则危机四伏。”
“国土计划,堤义明(当时的全球首富)的旗舰公司,正在疯狂举债购买酒店和滑雪场,负债率已经超过了危险线。”
黑田指着这些名字,就像在指着一群即将待宰的肥羊。
“这些公司现在的股价都在历史高位。但在我们的模型里,一旦利率上升到5%,地价下跌10%,他们的现金流就会立刻断裂。到时候,他们就是尸体。”
凛奈看着那些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
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情报完美重合。住友银行的伊藤万事件,兴银的尾上缝丑闻,堤义明的帝国崩塌……这些都是泡沫破裂后最著名的多米诺骨牌。
“把住友银行和日本兴业银行列为一级关注对象。”凛奈下令道,“特别是住友银行。西园寺那个蠢货不是想让我做抵押贷款吗?那就让他觉得我很有钱。”
她转头看向榊原。
“淳,让三岛在现货市场上,高调买入这几家银行的股票。不用买太多,几十亿就够。但是要让西园寺知道,我是住友银行的‘忠实信徒’。”
“您是想……”榊原瞬间明白了凛奈的意图。
“捧杀。”凛奈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现在把他捧得越高,将来他摔下来的时候,我踩在他脸上收购不良债权时,他就越没有反抗的余地。”
……
六月底,梅雨季结束,酷暑降临。
日经指数继续在34,000点上方盘整,虽然上涨的势头有所减缓,但依然没有人相信熊市会来。
与此同时,K-资产管理的秘密账户里,那200亿日元的“蚂蚁搬家”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
数以万计的看跌期权合约,如同沉默的士兵,静静地躺在数字金库里。它们的行权价虽然远低于当前市价,但在凛奈眼中,那是一座座即将喷发的金火山。
而外界,关于“桐生院家大小姐是股市傻瓜”的传闻已经深入人心。甚至连学校里的纱季,都偶尔会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凛奈,还会把自己便当里的炸虾分给她,仿佛凛奈明天就要去睡大桥底下了。
对此,凛奈照单全收,吃得津津有味。
这一天放学后,凛奈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司机把车开到了新宿御苑附近的一处工地旁。
那是东京正在规划的新都厅大厦的建设工地,巨大的塔吊直插云霄,无数工人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凛奈站在车旁,戴着墨镜,抬头看着那座象征着泡沫经济巅峰的建筑。
“大小姐,这里灰尘大。”榊原在旁边撑着伞。
“淳,你知道吗?”凛奈指着那座未完工的摩天大楼,“有一种说法叫‘摩天大楼魔咒’。当一座城市的地标性高楼建成之时,往往就是经济衰退的开始。”
“东京都厅大厦,预计明年年底完工。”
她收回目光,转身钻进车里。
“而在它完工之前,我们将完成对这个旧时代的最后一击。”
“走吧,去公司。户田说,最后一批场外期权协议,今天就要签字了。”
黑色的轿车在夕阳下疾驰而去,卷起一地尘埃。
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在那看不见的金融网络中,一张巨大的、足以吞噬万亿财富的网,已经编织完成。
猎人已经就位,只等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