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七月，东京如同一口被烧红的蒸锅。
蝉鸣声嘶力竭地穿透闷热的空气，与街头巷尾关于政治丑闻的喧嚣混杂在一起。对于日本这个正处于巅峰的国家来说，这个夏天注定是不平静的。
七月二十三日，第15届参议院选举结果出炉。长期执政的自民党遭遇了结党以来的历史性惨败，失去了参议院的过半数席位。宇野宗佑首相的桃色丑闻加上强行导入的消费税，终于引发了选民的怒火。
政局动荡，通常意味着经济的不确定性。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东京证券交易所开盘前，整个兜町都被一种不安的情绪笼罩。每个人都在问：政治的地震，会不会引发股市的海啸？
……
K-资产管理，核心指挥室。
这里的气氛比外面的桑拿天还要凝重。
巨大的落地窗被遮光帘挡得严严实实，投影仪的光束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划出一道道蓝色的光路。情报官黑田信雄几乎是一夜未眠，他的眼睛下方挂着沉重的黑眼圈，面前堆满了关于选举结果的深度分析报告。
“大小姐，情况不妙。”
黑田指着屏幕上的早盘集合竞价数据，声音沙哑，“外资在抛售。受自民党败选影响，早盘期货已经低开了200点。高盛和摩根士丹利都在调整仓位，市场避险情绪正在升温。如果开盘后恐慌蔓延，日经指数可能会跌破33，000点的重要支撑位。”
现货交易主管三岛拓也更是焦躁地来回踱步，手中的香烟已经烧到了指尖。
“大小姐，我们手里持有300亿的现货，全部是权重股。如果今天大盘暴跌，我们的账面浮亏可能会瞬间超过10亿日元。虽然这只是诱饵，但……”
他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凛奈，欲言又止。
凛奈正安静地坐在那张宽大的黑色真皮老板椅里，手里端着一杯加了冰块的红茶。她今天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丝绸连身裙，长发随意地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在这个充满汗臭味和烟草味的男人堆里，她就像是一株格格不入的幽兰。
“慌什么。”
凛奈轻轻抿了一口红茶，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政治的动荡，动摇不了泡沫的根基。日本人现在信奉的不是自民党，而是‘土地神话’。”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那一面巨大的行情墙前。
“黑田，告诉我，银座的地价跌了吗？”
黑田愣了一下，迅速翻看数据：“没有……不仅没跌，上周还有一块地拍出了新高。”
“银行停止放贷了吗？”
“也没有。虽然日银在喊话，但都市银行为了争夺份额，依然在给企业疯狂授信。”
“那就是了。”
凛奈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只要土地不跌，信贷不断，股市的下跌就只是暂时的‘情绪宣泄’。在这个疯狂的时代，没有什么比‘错失上涨’更让人恐惧。”
她伸出手，指向三岛。
“三岛，传我的命令。今天开盘后，只要大盘下跌超过1%，你就给我买。”
“买？！”三岛瞪大了眼睛，“在这个时候接飞刀？！”
“对，就是接飞刀。”凛奈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我要你用最狂妄的姿态，去接那些恐慌盘。我要让全东京的人都看到，在这个所有人都害怕的时候，只有‘愚蠢’的桐生院家敢冲进去护盘。”
“可是资金……”
“动用备用金。再追加50亿现货额度。”凛奈的声音斩钉截铁，“记住，你要扮演的是一个‘盲目相信国运’的无知贵族。你要对外宣称：‘政治只是暂时的，大日本帝国的经济永远向上！’”
三岛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掐灭了烟头。
“明白了！既然要做戏，那就做全套。我会让交易员把买单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
上午九点，东京股市开盘。
受政局不稳影响，日经指数大幅低开。恐慌性的抛盘一度让指数下挫近300点，交易大厅内一片哀嚎。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黑色星期一要重演时，一股神秘而蛮横的资金突然杀入。
NTT，买入。
丰田汽车，买入。
新日铁，买入。
几笔巨大的市价买单，像是不计成本的重锤，硬生生地砸在了卖盘的脸上。
兜町的红马甲们惊呆了。
看着那熟悉的席位代码，交易员们面面相觑。
“又是K-AM！”
“桐生院家疯了吗？自民党都输了，她还敢买？”
“天哪，这是真的要把家底赔光才甘心吗？”
然而，这股“愚蠢”的力量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原本恐慌的散户们看到有大资金入场托底，纷纷停止了抛售。贪婪的本性再次占据上风——“既然有人敢买，说明跌不下去！”
到了下午收盘，日经指数不仅收复了失地，甚至还微涨了50点。
K-资产管理的办公室里，三岛瘫坐在椅子上，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大小姐……赌赢了。我们今天抄在了最低点。”
凛奈却连看都没看一眼现货的账单。她径直走向了那个最角落、最安静的房间——衍生品交易室。
那里，户田恭介正像一尊雕塑般坐在屏幕前。
“户田。”凛奈的声音很轻，却让户田浑身一震。
“在。”
“外面的热闹看够了吗？”凛奈走到他身后，看着屏幕上那密密麻麻的持仓数据，“现在，告诉我我们的‘方舟’建造得如何了？”
户田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转过身，脸上露出了压抑不住的狂热。
“报告大小姐。借着今天上午的恐慌回调，波动率（IV）短暂上升，我们利用这个机会，完成了最后一笔大规模建仓。”
他指着屏幕上那个令人窒息的总数字。
“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底。”
NK225 Put Mar90 @25000
总持仓名义价值：3，500亿日元
平均权利金成本：万分之八
“200亿本金，已经全部打光了。”户田的声音在颤抖，“我们现在手握全日本、甚至全亚洲最大的空头头寸。我们是这艘巨轮上唯一的反叛者。”
凛奈看着那些绿色的数字，那不是数字，那是未来的权杖，是通往新世界的门票。
“万分之八的成本……”她轻声呢喃，“这意味着，只要指数跌破25，000点，每一点的下跌，都会为我们要来几十亿的利润。如果跌到20，000点……”
“我们将拥有买下半个银行团的现金。”户田补充道，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但是，大小姐，这有一个前提——泡沫必须在明年三月前破裂。如果届时指数还在30，000点上方，这200亿就真的归零了。”
“它会破的。”
凛奈转过身，不再看屏幕。
“因为我已经听到了地基断裂的声音。”
“通知榊原，第一阶段布局，正式完成。从现在开始，封存所有期权账户。除了我和你，任何人不得查看，不得操作，不得谈论。”
“是！代号‘归零’，进入静默期！”
……
七月二十九日，隅田川花火大会。
这是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传统，也是东京夏天最盛大的庆典。两万发烟花将在夜空中绽放，吸引近百万人涌入浅草和隅田川两岸。
然而，对于上流社会来说，这不过是又一个社交的借口。
浅草某家拥有百年历史的高级料亭“瓢庵”，今晚被包场了。这家料亭拥有绝佳的观景露台，可以毫无遮挡地欣赏隅田川的烟火。
这里今晚聚集了半个东京的权贵。华族的家主、财阀的高管、政界的议员，他们穿着名贵的浴衣或西装，手持香槟，在等待烟花的同时，也在交换着利益。
凛奈也在受邀之列。
她今晚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高级友禅染浴衣，腰带上绣着精致的桔梗花，长发盘起，插着一支珍珠发簪。她手里拿着一把团扇，静静地站在露台的角落里，像是一个误入名利场的精灵。
榊原淳一身黑色西装，像影子一样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大小姐，那就是三菱银行的石桥部长，还有住友银行的佐佐木次长。”榊原低声介绍道，“那边几位是国土计划的高层。”
凛奈透过团扇的缝隙，冷冷地观察着那些谈笑风生的男人们。
那些人红光满面，声音洪亮，似乎几天前的政治动荡根本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
“哟，这不是桐生院家的小姐吗？”
一个略带轻浮和傲慢的声音传来。
凛奈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条纹西装、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正是之前在晓会上见过一面的住友银行风险管理部次长，佐佐木。
在他身边，还跟着那个曾被凛奈“羞辱”过的支店长西园寺。
“佐佐木先生，西园寺先生。”凛奈收起眼底的冷意，换上了一副天真而略带惶恐的表情，微微欠身，“晚上好。”
“听说桐生院小姐最近在股市上大显身手啊？”佐佐木晃着酒杯，语带嘲讽，“周一那天大盘暴跌，所有人都吓得抛售，只有您像个女武神一样冲进去买买买。真是让我们这些做银行的汗颜啊。”
旁边的西园寺也阴阳怪气地附和道：“是啊，小姐的魄力真是惊人。不过鄙人听说，周一那天您的账面一度浮亏了十几亿？啧啧，那可是十几亿啊，换成钞票能堆满这个房间了。您就不怕……血本无归吗？”
周围几个正在聊天的权贵也停了下来，带着看戏的表情望向这边。
这就是这个圈子的恶毒之处。他们一边享受着你的消费，一边嘲笑你的愚蠢。
凛奈咬了咬嘴唇，手中团扇的柄被她捏得发白，仿佛被戳到了痛处。
“我……我相信日本的经济！”
她抬起头，眼神倔强而“无知”，像是一个为了维护家族尊严而强撑的小女孩。
“榊原先生告诉我，自民党输了只是暂时的！日本的企业是世界第一！丰田、索尼……它们的产品卖到全世界！只要它们还在赚钱，股价就会涨回来！我……我只是在做长期投资！”
“噗嗤。”
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周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哄笑声。
“长期投资？在市盈率70倍的时候做长期投资？”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被家臣哄得团团转。”
“桐生院正嗣要是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佐佐木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走近一步，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说道：
“桐生院小姐，有信心是好事。但股市不是过家家。您现在运气好，大盘涨回来了。但万一哪天……我是说万一，泡沫破了呢？您那几百亿，可就真的变成废纸了。”
“不会破的！”
凛奈大声反驳，声音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大家都说还会涨到四万点！住友银行不是也在拼命放贷吗？如果泡沫要破，你们为什么还要给地产商钱？你们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
这一句反问，倒是让佐佐木愣了一下。
随即，他笑得更开心了。
“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佐佐木转身对众人举杯，“听到了吗各位？连十五岁的小姑娘都知道，只要银行在放贷，音乐就不会停！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狂欢呢？”
“干杯！为了四万点！”
“为了繁荣的大日本帝国！”
露台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香槟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凛奈看着这些狂笑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悲哀与厌恶。
就是这些人，掌握着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他们比谁都贪婪，也比谁都傲慢。他们自信能掌控一切，却不知道自己正站在火山口上。
“我去透透气。”
凛奈扔下一句话，转身逃离了那群人的包围，走到了露台的最边缘，靠近栏杆的地方。
江风夹杂着潮气吹在脸上，带走了一丝燥热。
“演得真好，大小姐。”榊原淳无声地出现在她身侧，递给她一块手帕，“您的手心出汗了。”
“是被恶心的。”凛奈擦了擦手，眼神冰冷地看着脚下漆黑流淌的隅田川。
“淳，你看。”
她指着河面上那些装饰华丽的屋形船，以及远处灯火通明的东京塔。
“这就是1989年的夏天。所有人都觉得这场盛宴会永远持续下去。他们嘲笑我，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清醒的，而我是醉的。”
“但实际上，他们才是醉得最厉害的人。”
就在这时——
“砰——！”
第一发烟花升空，在漆黑的夜幕中炸开。
巨大的金色花朵瞬间占据了整个视野，将露台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红色、绿色、紫色的烟花接连绽放，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掩盖了所有的喧嚣。
人群发出惊叹的欢呼声，所有人都仰起头，痴迷地看着这绚烂的一幕。
凛奈也抬起头。
但在她眼中，那炸开的不仅仅是火药，而是整个日本经济的隐喻。
绚烂，极致的绚烂。
那是燃烧了未来三十年的国运，才换来的瞬间辉煌。
“多美啊。”
凛奈轻声说道，声音淹没在爆炸声中。
“就像日经指数一样。飞得那么高，炸得那么亮。”
她伸出手，虚空抓向那漫天的流火。
“然后，变成灰烬，落下来。”
烟花在最高点绽放，然后迅速冷却，化作看不见的尘埃，坠入黑暗的隅田川。
凛奈转过身，背对着那漫天的烟火。她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显得格外诡谲。
“榊原。”
“在。”
“陷阱已经挖好了，猎物也已经自己跳进来了。接下来的半年，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
凛奈看着那些在烟花下狂欢的权贵们，嘴角勾起一抹死神般的微笑。
“等待。”
“等待音乐停止，等待灯光熄灭。”
“等待……万劫不复。”
一九八九年七月二十九日。
日经指数收盘于34，900点。
K-资产管理的秘密账户中，锁定了3，500亿日元名义价值的看跌期权。
而在浅草的夜空下，那个被所有人视为“赌博令嬢”的少女，正背对着盛世烟火，向这个疯狂的时代，投下了最后一道冰冷的注视。
夏天结束了。
真正的寒冬，正在在那绚烂的灰烬中，悄然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