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东京的深秋染上了金黄的色泽。
这金色不仅来自神宫外苑的银杏大道,更来自每一块电子行情板。日经指数仿佛摆脱了地心引力,轻而易举地跨过了36,000点,向着未知的神域冲刺。
在这场全民狂欢的背后,一股暗流正在丸之内的K-资产管理办公室涌动。
K-资产管理,财务总监办公室。
河野雅邦,曾在旧财阀体系内掌管过家族基金的资深财务官,坐在办公室前的椅子上。
此时,这位年过五旬、头发花白的男人正看着手中的报表,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
“大小姐,麻烦来了。”
河野雅邦放下手中的钢笔,看向坐在对面正在翻阅时尚杂志的凛奈。
“不是市场的问题。市场正如您所预料的那样疯涨。麻烦来自……国税厅和东京地检特搜部。”
凛奈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头,眼神平静:“哦?他们闻到味儿了?”
“是的。我们在海外囤积的巨量看跌期权,虽然通过离岸账户做了层层掩护,但资金的流出规模实在太大,很难完全瞒过监管层。”河野雅邦推了推眼镜,语气凝重,“刚才,特搜部的一名检察官打来电话,暗示我们涉嫌‘非正当的资本外逃’和‘可能存在的市场操纵’。他们要求明天上午进入K-AM进行‘例行税务核查’,并传唤您配合调查。”
“传唤我?”
凛奈合上杂志,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冷笑。
“这就是所谓的‘枪打出头鸟’吗?看到桐生院家‘卖房炒股’,觉得我们是软柿子,想来捏一把,顺便从我们这儿刮点油水?”
在泡沫时代,税务部门和特搜部往往会盯着那些暴发户和可疑的资金流动。桐生院家近期频繁的巨额资金操作,确实踩在了监管的红线上。如果是一般的企业主,此刻恐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忙着找议员疏通关系了。
但河野雅邦看着凛奈,却没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慌乱。
“河野。”
“在。”
“告诉他们,明天上午我有课。如果想见我,就让他们来这里等。”
凛奈站起身,理了理裙摆,那是清峰学园的冬季制服。
“另外,把那本红色的法典拿出来,放在桌子最显眼的位置。”
……
次日上午十点,K-资产管理。
两名身穿深灰色西装、胸前别着检徽的男子推门而入。领头的是一名年轻的副检察官,名叫葛城,眼神锐利,带着一股要把一切罪恶都揪出来的傲气。
“我们是东京地检特搜部的。哪位是桐生院凛奈?”
葛城一进门就亮出了搜查令,声音洪亮,“我们怀疑该公司涉嫌巨额逃税及违规金融操作,现在依法进行搜查,并请负责人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办公室里的员工们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有些惊慌地看向会议室。
“肃静。”
一声沉稳的低喝响起。河野雅邦从会议室走出,挡在了葛城面前。
“葛城检察官,这里是私人办公场所。虽然您有搜查令,但要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带走我的雇主,恐怕不合规矩。”
“规矩?”葛城冷笑一声,在这个“特搜部”如日中天的年代,他们就是规矩,“几百亿日元的资金不明去向,这就是最大的证据!让开!否则连你一起逮捕!”
他伸手就要推开河野。
“让他进来。”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会议室深处传来。
河野侧过身。葛城大步流星地走进会议室,却在看清里面景象的瞬间,脚步猛地一滞。
巨大的落地窗前,逆光坐着一位少女。她没有穿职业装,而是穿着普通的高中制服,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红色书籍。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边。
而在她身后的墙上,并没有挂什么企业愿景,而是挂着一幅巨大的、用金线绣成的五七桐纹——那是代表着日本皇室与最高等级贵族的纹章,也是桐生院家的家纹。
“你就是桐生院凛奈?”葛城皱了皱眉,那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让他下意识地收敛了声调。
“正是。”
凛奈缓缓合上书,抬起头。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
“葛城检察官,您刚才说,要逮捕我?”
“是‘协助调查’!”葛城纠正道,试图找回气势,“桐生院小姐,您的公司在海外进行了大量可疑的期权交易,我们有理由怀疑您在进行洗钱或做空日本经济。请您立刻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他拿出手铐,就要上前。
“慢着。”
凛奈并没有躲闪,而是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的那本红色书籍。
“葛城检察官,您是法学系毕业的高材生,应该读过这本书吧?”
葛城低头一看,瞳孔瞬间收缩。
那是《华族令》。
“根据《华族令》第十七条,以及昭和二十二年颁布的《华族权益保留法案》(注:本时空虚构设定)修正案第三款——”
凛奈的声音不急不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凡侯爵以上之华族当主,除涉及叛国及一级谋杀罪外,享有‘不逮捕特权’。其所有法律审判,必须且只能由‘贵族院’特别法庭进行。地方检察厅及警察机构,无权直接拘捕或审讯。”
她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虽然个子娇小,气势却完全碾压了面前的检察官。
“葛城先生,您手里的这张搜查令,是东京地方法院签发的吧?请问,您拿到贵族院议长的亲笔签批了吗?”
“这……”葛城的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
在这个时空,华族制度虽然已经式微,但在法律层面上,特权依然是不可触碰的高压线。这是一种政治妥协的产物,也是旧贵族阶层最后的护身符。
他确实没有贵族院的批文。因为申请那个流程极其繁琐,且大概率会被驳回。他原本以为只要即使突袭,吓唬一下这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就能让她乖乖就范。
没想到,对方不仅懂法,而且比他还懂。
“如果没有,”凛奈冷冷地看着他,“您现在的行为,就是‘冒犯贵族’。我可以立刻给宫内厅打电话,控告您滥用职权,藐视皇室恩赐的爵位。”
“你……”葛城咬着牙,握着手铐的手在颤抖。他知道,如果真的惊动了宫内厅和贵族院,他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此外,”凛奈继续补刀,“您质疑我们的资金来源?根据《华族资产保全法》,华族继承的家族信托资产享有税务豁免权和审计豁免权。这200亿,是我父母留给我的遗产,我想怎么花,是买股票还是扔进大海,似乎轮不到特搜部来管吧?”
这完全是强词夺理。那200亿明明是变卖不动产得来的,根本不是什么信托遗产。
但在凛奈那绝对自信的语气下,这就变成了不可质疑的“贵族特权”。
房间里陷入了死寂。
良久,葛城深吸了一口气,收起了手铐。
“……打扰了。”
他铁青着脸,甚至没有再说一句场面话,转身就走。
“不送。”
凛奈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已经凉掉的红茶,抿了一口。
直到检察官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河野雅邦才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大小姐……这招‘狐假虎威’,真是太险了。如果他们真的去查这笔钱的来源……”
“他们不敢。”凛奈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华族这层皮,虽然有时候很沉重,但在这种时候,却是最好的防弹衣。只要我还顶着‘侯爵’的头衔,他们就不敢轻易动我。”
这也是她为什么在父母双亡、家族没落后,依然死死守着那个虚名,甚至不惜去参加那些虚伪的晚宴的原因。
在这个依然残留着封建等级的现代社会,特权,就是最大的武器。
“好了,河野。”凛奈恢复了冷酷的神色,“苍蝇赶走了,该干正事了。”
“现在是十一月底。距离那个日子,只剩下一个月。”
……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
东京进入了寒冬,但股市的温度却达到了沸点。
12月17日,三重野康正式就任日本银行总裁。这位被称为“通胀斗士”的男人一上台,就发表了措辞强硬的讲话,暗示将采取更激进的紧缩政策。
然而,市场对此嗤之以鼻。
“加息?加吧!加到10%我们也不怕!”
“只要地价还在涨,利息算什么?”
在这样的狂热中,日经指数势如破竹,突破了37,000点。
K-资产管理,现货交易室。
三岛拓也的手指悬在红色的“卖出”键上,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大小姐,指数已经到了37,500点……真的要卖吗?现在市场情绪这么高,如果不卖,可能还能再涨几千点……”
周围的交易员们也都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凛奈。这一波行情太疯狂了,谁都不想下车。
凛奈站在他身后,看着屏幕上那根近乎垂直的阳线。
“三岛。”
“在。”
“你知道什么时候离场最好吗?”
“……最高点?”
“错。”凛奈冷冷地说道,“是在所有人最开心的时候。”
“现在,就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
她俯下身,在三岛耳边低语,如同恶魔的诱惑。
“把那300亿的现货,全部抛给他们。一点不留。”
“可是……理由呢?外界会怎么看?”
“理由很简单。”凛奈嘴角微翘,“就说……大小姐我想换个更大的房子,或者想买艘游艇,甚至是想给学校捐一座图书馆。随便什么理由。只要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只会挥霍、没有远见的败家女就行。”
“……是!”
三岛闭上眼,狠狠按下了回车键。
“全部卖出!”
随着指令的下达,300亿日元的巨额卖单像雪崩一样涌入市场。
但这并没有引起恐慌。相反,市场像是一头饥饿的巨兽,瞬间就将这些筹码吞噬殆尽。接盘的散户和机构们欢天喜地,嘲笑着桐生院家的短视。
“哈哈!那个傻瓜大小姐下车了!”
“才赚了这么点就跑?真是没见过世面!”
“感谢桐生院家的筹码!我们要冲向40,000点!”
嘲笑声充斥着整个兜町。
而在K-资产管理的账户里,随着股票的清仓,现金余额瞬间暴涨。
连本带利,加上之前的杠杆收益,以及变卖不动产剩余的资金。此刻,凛奈手中掌握的现金流,达到了惊人的750亿日元。
……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
日本银行宣布,将公定步合再次上调。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凛奈的目光,已经锁定了大阪。
“伊邪那岐归零”计划,最终阶段启动。
衍生品交易室里,户田恭介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大小姐,现货已经全部变现。750亿现金已经全部转入期货保证金账户。”
“很好。”
凛奈站在指挥台前,看着屏幕上大阪证券交易所(OSE)的期货盘口。
“户田,这一次,我们要做的不是蚂蚁,而是巨鲸。”
“从现在开始,到12月29日收盘。不管指数怎么涨,只要在38,000点以上,给我全力做空日经225指数期货。”
“杠杆?”户田颤抖着问道。
“三倍。”
凛奈的声音冷静得让人害怕。
“750亿本金,三倍杠杆。我们要建立2250亿日元名义价值的空单。”
加上之前那3500亿名义价值的看跌期权。
桐生院家,这个仅剩一名未成年少女的没落侯爵家,此刻正独自一人,背负着近6000亿日元的空头头寸,站在了整个日本经济的对立面。
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富可敌国;赌输了,万劫不复。
但凛奈知道,她不会输。
因为她手里拿着剧本。
……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这一天,是东京证券交易所的“大纳会”(年内最后一个交易日)。
整个东京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气氛。证券交易所内,数千名身穿和服的从业人员和嘉宾齐聚一堂,准备庆祝这历史性的一刻。
日经指数开盘即涨,一路高歌猛进。
上午11点,指数突破了38,900点。
在K-资产管理的交易室里,警报声此起彼伏。
“大小姐!期货浮亏已经超过50亿了!”户田大喊道,“保证金警戒线正在逼近!”
“加仓。”凛奈面无表情,“还有钱吗?”
“还剩最后的备用金……”河野雅邦咬着牙,“那是留着发工资和维持家族开销的……”
“全部砸进去。”凛奈的眼神死死盯着屏幕,“一点不留。”
“是!”
随着最后的一笔资金注入空头仓位,K-资产管理已经弹尽粮绝。
中午12点,休市。
下午1点,午盘开始。
指数还在涨。38,915点。
这是历史的最高点。也是日本战后经济奇迹的墓碑顶点。
电视里,正在直播大纳会的盛况。大藏大臣正满面红光地发表讲话,预言九十年代将是“日本的黄金十年”。全场欢呼,掌声雷动,所有人都在进行着“三本缔”(日本传统的庆祝击掌)。
凛奈看着屏幕里那些笑得合不拢嘴的大人物们,看着那些为了庆祝而飞舞的彩带。
她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
窗外,冬日的阳光刺眼而寒冷。
“结束了。”
她轻声说道。
身后,户田、三岛、河野、黑田,还有榊原。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娇小的背影。
“记住这个数字,38,915。”
凛奈转过身,背对着那刺眼的阳光,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这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点。从此以后,哪怕过了一百年,他们也再也看不到这个数字了。”
“我们,赢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下午3点,收盘钟声敲响。
日经225指数定格在38,915.87点。
全日本都在庆祝这辉煌的一刻,香槟的软木塞在无数个办公室里飞向天花板。
但在K-资产管理的办公室里,没有欢呼,没有香槟。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几个男人瘫软在椅子上的沉重呼吸声。
他们看着主位上的少女,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仿佛在看着一位刚刚屠杀了神明的魔女。
凛奈拿起书包,整理了一下裙摆。
“放假吧,诸位。”
她推开门,回头看了一眼这些跟着她疯了半年的家臣们。
“好好享受这个新年假期。多陪陪家人,多吃点好吃的。”
“因为等到明年开市……”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地狱的大门,就要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