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泡沫的崩塌欢呼吧！）
一九九零年一月四日，东京。
新年假期的余韵还未消散，街道上依然挂满了松竹装饰（门松）。人们见面时的第一句话依然是“恭贺新禧（Akemashite Omedetou）”，脸上挂着对新的一年无限憧憬的笑容。
毕竟，就在几天前，他们刚刚见证了日经指数创下38，915点的历史神话。所有人都坚信，九十年代将是属于日本的“黄金十年”，四万点、五万点指日可待。
然而，对于丸之内K-资产管理的众人来说，这个新年过得并不轻松。
早晨八点，东京证券交易所（TSE）举行了盛大的“大发会”（新年首次交易仪式）。穿着华丽和服的女职员们敲响了钟声，大藏大臣满面红光地挥舞着木槌，高喊着“万岁”。
“真是热闹啊。”
凛奈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直播画面，手里捧着一杯热腾腾的红豆汤（Zenzai）。
“越是热闹，散场的时候就越冷清。”
她放下碗，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九点到了。开盘。”
……
衍生品交易室。
户田恭介死死盯着屏幕。虽然凛奈下令“静默”，但作为手握天量空单的操盘手，他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开盘了！”助手低声喊道。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新年的第一个交易日，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开门红”。
日经225指数高开低走。虽然开盘瞬间冲了一下，但很快就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开始缓缓滑落。
卖盘涌出。虽然不大，但源源不断。
“是外资。”情报官黑田迅速给出了判断，“高盛、摩根士丹利、巴林银行……他们在抛售。虽然他们在媒体上还在唱多，但身体很诚实。”
下午三点，收盘钟声响起。
日经指数下跌202点，收于38，712点。
跌幅并不大，对于习惯了暴涨暴跌的东京股民来说，这点跌幅甚至连“调整”都算不上。晚报的头条依然是《大发会顺利开启，调整即是买入良机》。
但在K-资产管理的办公室里，气氛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跌了。”三岛拓也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手心的汗，“虽然不多，但势头变了。”
“别急。”凛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校服裙摆——今天也是要去学校的一天。
“雪崩开始的时候，往往只是滚落了一颗小石子。”
她背起书包，回头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绿色的“-202”数字。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现在，我要去上学了。”
……
一九九零年二月。
那个“小石子”引发的动静，终于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随着三重野康总裁在日银会议上再次展现强硬姿态，市场开始感到了寒意。虽然还没有暴跌，但指数就像是一个漏气的皮球，阴跌不止。
38，000点失守。
37，000点岌岌可危。
清峰学园，午休时间。
凛奈正坐在中庭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源氏物语》，看似在阅读，实则在听旁边纱季的抱怨。
“凛奈酱……我爸爸最近心情好差哦。”
纱季有些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半的三明治。
“怎么了？”凛奈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像是股票跌了。”纱季叹了口气，“他说什么……从过年到现在，已经跌了快2000点了。家里的气氛好压抑，妈妈都不敢买新包包了。”
“是吗？”凛奈合上书，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可是新闻上不是说，这只是‘健康的回调’吗？专家都说很快就会涨回来的。”
“我爸爸也是这么说的！”纱季像是找到了知音，“他说这都是暂时的，只要撑过去就好了。他还趁着跌下来，又加仓了呢！说是要‘摊低成本’。”
“哇，令尊真有魄力。”凛奈微笑着称赞道，眼中却闪过一丝怜悯。
摊低成本？不，那是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就在这时，佐藤航阳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份当天的《日本经济新闻》，神色严峻。
“桐生院同学。”
“佐藤同学？怎么了？”
佐藤航阳看了一眼旁边的纱季，欲言又止。纱季识趣地挥挥手：“我去买饮料！你们聊！”
等纱季走远，佐藤才把报纸摊开，指着版面下方的一条不起眼的新闻。
“看这个。‘长期信用银行（LTCB）宣布提高长期优惠贷款利率（JLPR）’。”
佐藤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震动。
“这意味着企业的融资成本在实质性上升。而且……你看这一周的成交量。虽然指数在跌，但成交量在萎缩。这是‘无量阴跌’。大家都在观望，没人愿意接盘了。”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凛奈的眼睛。
“桐生院同学，你之前卖掉了所有的股票……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凛奈看着这个敏锐的少年，嘴角微微上扬。
“佐藤同学，你相信引力吗？”
“引力？”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只涨不跌的东西。”凛奈伸出手，指了指天空，然后猛地向下一划，“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这是物理学，也是经济学。”
“可是……”佐藤咽了口唾沫，“如果真的崩盘，那将会是……”
“将会是一场清洗。”凛奈打断了他，声音冷静而残酷，“旧的既得利益者会死去，新的秩序会诞生。佐藤同学，你不是想创业吗？”
她凑近了一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准备好你的计划书。等到这阵风暴过去，地上的资产会便宜得像垃圾一样。到时候，就是你这种聪明人的时代。”
佐藤航阳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能洞穿未来的少女，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隐约感觉到，这位平时笑意盈盈的大小姐，正站在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俯瞰着这场即将到来的灾难。
“……我明白了。”佐藤紧紧握住了拳头，“我会准备好的。”
……
一九九零年二月二十一日。
这是一个会被载入史册的日子。
在经过了一个多月的阴跌后，市场终于绷不住了。
上午，三重野康总裁在国会答辩中，明确表示“为了抑制地价和通胀，即使牺牲短期的经济增长也在所不惜”。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下午开盘，恐慌性抛盘如洪水般涌出。
K-资产管理，交易室。
警报声从未像今天这样悦耳。
“跌破36，000点！”
“跌破35，500点！”
“35，000点大关告急！”
户田恭介站在屏幕前，双手死死抓着椅背，指节发白。他的呼吸急促，瞳孔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放大。
屏幕上，那个代表着桐生院家空头头寸的数字，正在疯狂跳动。
日经225指数期货空单（3倍杠杆）：
浮动盈亏：+250亿日元
仅仅是一个下午的暴跌，就为桐生院家带来了250亿的利润！这已经超过了许多上市公司一年的净利润。
“大小姐！”户田转过头，声音都在颤抖，“我们……我们赚翻了！”
凛奈坐在后面，手里依然端着那杯万年不变的红茶。但这一次，她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那是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生理反应。
“冷静。”
她放下茶杯，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这只是开胃菜。期货赚的是快钱，期权才是大餐。”
她看向另一块屏幕。那里显示着那堆“废纸”——行权价25，000点的看跌期权。
虽然大盘已经跌到了35，000点，但距离25，000点还有很远的距离。这些深度虚值期权的价格虽然上涨了一些，但还没有迎来爆发。
“波动率（IV）起来了吗？”凛奈问道。
“起来了！”户田迅速切换数据，“恐慌指数飙升！看跌期权的隐含波动率从15%跳涨到了25%！虽然还没跌到行权价，但因为恐慌，期权的价格（Premium）已经翻了三倍！”
“很好。”
凛奈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现在的下跌，只是因为‘恐惧’。等到‘绝望’来临的时候，才是我们收网的时刻。”
她转过身，下达了新的指令。
“榊原。”
“在。”
“帮我联系九条宗正。就说……我想请他喝茶。地点就在银座的‘資生堂パーラー’。”
“您是想……”
“我要去看看，那些曾经嘲笑我的人，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
……
银座，資生堂パーラー。
这家拥有百年历史的西餐厅，依然保持着明治时代的优雅与格调。
凛奈穿着一身精致的洋装，坐在窗边的位置，优雅地切着面前的草莓芭菲。在她对面，九条宗正正神色凝重地搅拌着咖啡。
“桐生院小姐，您真是……神机妙算。”
九条宗正叹了口气，放下了勺子。
“今天的大跌，让整个华族圈子都乱了套。不少家族手里还拿着大量的股票，这一下损失惨重。只有您……提前清仓，全身而退。”
“运气好罢了。”凛奈送了一勺冰淇淋进嘴里，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我只是想换个大点的房子，没想到正好躲过了这一劫。”
“运气？”九条宗正苦笑一声，“如果这也是运气，那全东京的操盘手都该去切腹了。”
就在这时，餐厅的门被推开。
几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住友银行的佐佐木次长，以及那位西园寺支店长。而在他们身边，还跟着那个曾在拍卖会上不可一世的地产大亨——权田源五郎。
但这三人的脸色，此刻却难看到了极点。
“该死的三重野康！”权田源五郎一进门就骂骂咧咧，原本红光满面的脸此刻有些发灰，“今天这一下，我的股票质押率又要报警了！佐佐木，你们银行能不能再通融一下？”
“权田社长，不是我们不通融。”佐佐木擦着额头的汗，也没了往日的傲慢，“总行风控部发了红头文件，要求严查抵押物价值。现在股票跌了，地价虽然没跌，但有价无市啊……”
“混蛋！你们之前求着我贷款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三人正在争执，忽然看到了窗边的凛奈和九条宗正。
佐佐木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走了过来。
“哎呀，这不是桐生院小姐和九条少爷吗？真巧啊。”
凛奈放下勺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露出了那个标志性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佐佐木先生！权田社长！下午好呀！”
她故意装作没看到他们脸上的阴霾，一脸关切地问道：
“我刚才看新闻，说股票跌了好多呢！各位……没事吧？我记得上次在花火大会上，佐佐木先生说要干杯庆祝四万点来着？”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佐佐木的脸上。
佐佐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强撑着面子说道：“咳……这只是技术性调整！调整！为了将来更好地冲刺四万点！那个……桐生院小姐既然早就清仓了，现在手握现金，是不是考虑……抄底？”
“抄底？”
凛奈眨了眨大眼睛，一脸茫然。
“可是……新闻上说，三重野总裁还要加息呢。我觉得……好像还会跌耶？”
“胡说八道！”旁边的权田源五郎忍不住吼道，“小丫头懂什么！现在就是最好的买入时机！怎么可能会跌！要是再跌，老子把这个桌子吃了！”
凛奈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往九条宗正身后躲了躲。
“权田社长好凶哦……不过，您那个6亿日元买的高尔夫会员证，现在还值钱吗？”
权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那张会员证，因为最近市场资金紧张，二级市场价格已经跌到了4亿，而且根本没人接盘。
“你……你……”权田指着凛奈，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九条宗正适时地站了出来，挡在凛奈面前，冷冷地看着三人，“几位，在女士面前大呼小叫，可不是绅士所为。既然心情不好，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九条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佐佐木拉住了暴怒的权田，尴尬地赔了个笑脸，灰溜溜地走到角落的桌子坐下。
看着三人狼狈的背影，凛奈脸上的惊恐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嘲弄。
“看来，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啊。”
“是啊。”九条宗正看着凛奈，眼神复杂，“桐生院小姐，您刚才故意激怒权田，是为了……”
“确认一件事。”
凛奈重新拿起勺子，挖了一块草莓。
“确认他们是不是还在死撑。”
“死撑？”
“嗯。”凛奈点了点头，“只有当最顽固的多头都开始绝望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底部。现在权田还能骂人，说明他还不够痛。还要再跌。”
她将草莓送入口中，眼神变得深邃。
“还要跌到让他们跪在地上求饶为止。”
……
一九九零年三月。
凛奈的预言应验了。
随着日元汇率的波动和美股的影响，日经指数在三月份开启了第二**跌模式。
33，000点……破。
32，000点……破。
31，000点……破。
三月三十日。
日经225指数一度跌破了30，000点大关，收于29，980点。
相比于最高点，已经跌去了近23%。
K-资产管理。
整个办公室已经变成了一片欢呼的海洋。
户田恭介看着账户上的数字，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期货空单浮盈：+700亿日元。
而那个更加恐怖的期权账户，也终于开始苏醒了。
随着指数跌破30，000点，距离25，000点的行权价只剩下不到5000点。那些原本几百日元一张的“废纸”，现在的价格已经飙升到了几千日元。
期权账户浮盈：+400亿日元。
两者相加，桐生院家在这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净赚了1100亿日元。
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桐生院家过去五十年积累的财富总和。
“大小姐！”榊原淳拿着报表的手都在发抖，“我们……我们要不要平仓一部分？这已经是一笔天文数字了！”
“不。”
凛奈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
“还不够。”
“可是……已经跌了23%了啊！技术面上会有反弹的！”三岛也劝道。
“反弹是给散户逃命的陷阱。”
凛奈转过身，目光坚定如铁。
“我记得我说过，我们的目标是20，000点。”
“现在的下跌，只是打破了‘股市’的神话。接下来，要打破的是‘银行’和‘土地’的神话。”
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支红笔，在那张贴在墙上的日本地图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那个圈，圈住的是——大藏省（财政部）。
“黑田。”
“在。”
“盯着大藏省。我收到消息，他们正在起草一份关于‘不动产融资总量控制’的通达（行政命令）。这份文件一旦下发，才是真正的核弹。”
“那是对房地产市场的死刑判决。”
凛奈的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
“等到那时候，我们手里的看跌期权，才会真正变成核武器。”
“告诉大家，继续忍耐。真正的盛宴，还在后面。”
……
此时的东京，樱花再次盛开。
但这一次，没人再有心情去赏樱了。上野公园的樱花树下，多了许多借酒浇愁的中年男人。
而在丸之内的那间办公室里，一位十五岁的少女，正静静地磨着她的镰刀。
在这个樱花飘落的季节，她将收割整个时代的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