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八月。
东京的夏天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漠风暴彻底冻结。
八月二日，伊拉克军队入侵科威特。海湾战争爆发，石油危机阴云再起。原本就已在悬崖边缘挣扎的日本股市，被这一记重拳直接轰下了万丈深渊。
日经225指数从30，000点一路狂泻，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直奔20，000点而去。
恐慌已经不足以形容此时的市场，那是一种绝望的死寂。证券公司的大厅里不再有怒吼和哭泣，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
而在K-资产管理的办公室里，凛奈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大小姐，空单还需要加仓吗？”户田恭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
“不用了。”
凛奈摇了摇头。
“猎物已经死了，再开枪就是浪费子弹。现在的下跌是全球宏观层面的系统性崩溃，没人救得了。”
她转身走到办公桌前，那里放着一份最新的报纸，头版头条是《住友银行深陷伊藤万泥潭，行长引咎辞职呼声高涨》。
“现在的重点，不是股市，而是‘尸检’。”
凛奈的手指在那张报纸上轻轻划过。
“榊原。”
“在。”
“备车。我们要去一趟西武百货（Seibu）。”
“西武百货？”榊原淳愣了一下，“大小姐是想去购物吗？现在的时局，去那种地方可能……”
“不是去消费，是去考察。”凛奈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去看看这个旧时代的葬礼，以及……新时代的婴儿房。”
……
涩谷，西武百货店。
作为堤清二（西武流通集团统帅）一手打造的消费帝国，西武百货曾是泡沫时代最耀眼的明珠。这里汇聚了全世界的奢侈品，梵高、毕加索的真迹曾挂在墙上售卖，每一层楼都散发着金钱的甜腻气息。
但今天，这里却冷清得像一座陵墓。
凛奈走在一楼的化妆品和珠宝专柜区。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柜姐们，此刻正百无聊赖地修着指甲，看到凛奈走过，眼神里甚至懒得挤出一丝职业假笑。
“看到了吗，淳？”
凛奈指着那些空荡荡的柜台。
“香奈儿、爱马仕、蒂芙尼……这些曾经让日本女人疯狂的符号，正在失去魔力。因为她们的丈夫破产了，她们的信用卡刷爆了。”
她继续往上走，来到了顶层的家居生活区。
与楼下的冷清截然不同，这里的一个角落里，竟然聚集了不少人。
那是一个装修极简、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区域。没有镀金的装饰，没有刺眼的Logo，所有的商品都用简单的牛皮纸包装，颜色也是清一色的原色、白色、灰色。
无印良品（Mujirushi Ryohin）。
这个在一九八零年作为西友超市自有品牌诞生，并在一九八九年刚刚从西友集团独立出来的品牌，此刻正像一株野草，在泡沫的废墟上顽强地生长。
凛奈站在货架前，拿起一个简单的再生纸笔记本，翻了翻。
“淳，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榊原淳推了推眼镜，客观地评价道：“设计简单，材质普通，但是……价格非常便宜。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合理感’。”
“这就对了。”
凛奈放下笔记本，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正在认真挑选收纳盒、棉质衬衫的年轻人们。
“这就是未来。”
“未来？”榊原淳有些不解，“大小姐，这种廉价的东西……”
“泡沫破裂后，日本将进入一个漫长的通缩时代。人们会发现，所谓的品牌溢价是最大的智商税。他们会开始追求极致的性价比，追求‘虽然不贵，但足够好用’的东西。”
凛奈指着那个不起眼的“无印”招牌。
“反消费主义，将成为新的消费主义。未来三十年，这种‘去品牌化’的理念，将打败所有的奢侈品，成为日本乃至全球的零售之王。”
她转过身，对榊原下达了指令。
“方舟基金的二号目标，锁定良品计划（Ryohin Keikaku）。”
“它去年才刚从西友集团独立出来，现在正是资金最紧张、扩张最需要钱的时候。而且西武集团的堤清二因为过度扩张酒店和地产，现在正面临巨大的债务危机。”
“联系堤清二。告诉他，方舟基金愿意出资收购良品计划20%的股份，并且可以提供一笔低息贷款，帮他偿还一部分西武百货的债务。”
“可是……堤清二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榊原提醒道。
“那是以前。”凛奈冷笑，“现在的他，正坐在火山口上。只要我们给的钱是热乎的，他会把灵魂都卖给我们。而且……”
凛奈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光有品牌是不够的。无印良品的核心竞争力是‘便宜’，而便宜的来源是‘供应链’。”
“这就是我们要去‘伊藤万’的原因。”
……
伊藤万（Itoman）。
这个名字，是日本泡沫经济史上最肮脏、最疯狂的注脚。
它原本是一家成立于明治时代的老牌纺织品贸易公司，以进口纺织原料和成衣起家，底蕴深厚。但在泡沫时期，它的社长河村良彦为了追求暴利，引入了有着黑道背景的理事许永中，开始疯狂涉足房地产、高尔夫球场和艺术品炒作。
最终，伊藤万背负了超过一万亿日元的债务，成为拖垮住友银行的罪魁祸首。这就是著名的“伊藤万事件”。
大阪，伊藤万总部。
大楼门口挤满了抗议的债权人和记者，破碎的鸡蛋液和油漆泼满了玻璃门。
凛奈的车停在后门。在住友银行的秘密安排下，她将在这里见一位特殊的人。
住友银行新任董事，负责伊藤万善后工作的“刽子手”——西川善文（后来成为三井住友银行首任行长）。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西川善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他面前的烟灰缸已经满了。
“桐生院小姐。”西川掐灭了烟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年轻的“救世主”，“听说您对伊藤万感兴趣？但我必须提醒您，这家公司现在就是个毒气室。里面全是烂尾楼、假名画和……某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坏账。”
“我对那些垃圾没兴趣。”
凛奈坐在他对面，姿态优雅，仿佛这里不是充满铜臭和罪恶的谈判桌，而是茶道教室。
“烂尾楼留给你们银行慢慢消化，假画你们可以拿去烧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
“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伊藤万的纺织贸易本部（Textile Trading Division）。”
西川愣住了。
在伊藤万那个庞大而臃肿的地产帝国里，纺织本部就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老古董。虽然它还在运作，还在赚钱，但在动辄几百亿的地产交易面前，卖布料赚的那点蝇头小利根本没人看得上。
“您要……那个？”西川有些不可置信，“那只是个传统的贸易部门，利润率很低……”
“那是你们看不上。”凛奈淡淡地说道。
“伊藤万做了一百年的纺织贸易，它在东南亚、中国大陆拥有最成熟的棉花采购渠道、代工厂关系网以及进出口配额。这些东西，是它唯一的净资产。”
凛奈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我要把这个部门，从伊藤万这个烂泥潭里剥离出来。连同它的人员、渠道、合约，全部打包。”
“西川先生，您现在最头疼的就是怎么回笼现金，对吧？把这个‘无足轻重’的部门卖给我，您可以立刻拿到一笔干净的现金，去填补总行的窟窿。这难道不是双赢吗？”
西川善文沉默了。
他是个聪明的银行家，他迅速在脑海中计算了得失。
伊藤万已经没救了，必然会被拆分清算。纺织部门虽然是祖业，但在现在这个烂摊子里，留着也没用，不如变现。
“您出多少？”西川试探着问道。
“200亿日元。”
凛奈报出了一个数字。
“这也太少了！”西川皱眉，“光是他们在中国的几家合资厂就不止这个价！”
“西川先生。”凛奈冷冷地打断了他。
“三个月后，伊藤万就会宣布破产。到时候，这个部门会被强行拍卖，而在那个时候，除了我，没人拿得出200亿现金。”
“而且……”凛奈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住友银行有些账目需要‘技术性处理’。如果这笔交易成了，方舟基金可以在其他方面，比如……购买一些住友银行急于出手的‘不良债权包’，价格好商量。”
这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西川善文的瞳孔缩了缩。他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女，只觉得后背发凉。她不仅懂商业，更懂人心，懂那些台面下的潜规则。
良久，他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
“成交。”
……
走出伊藤万大楼的时候，雨停了。
榊原淳为凛奈打开车门，有些不解地问道：
“大小姐，我明白您看好无印良品这种‘低价高质’的模式。但是，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去买伊藤万的纺织部门？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去建立供应链。”
“淳，时间就是金钱。”
凛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建立一个新的供应链需要五年、十年。而买下伊藤万的纺织本部，我们明天就拥有了全亚洲最成熟的生产网络。”
“你知道未来是什么时代吗？”
她睁开眼，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霓虹灯。
“是Fast Fashion（快时尚）的时代。”
“优衣库（Fast Retailing）现在还只是广岛的一家小西装店。ZARA还在西班牙。H&M还没走出欧洲。”
“但我手里有了伊藤万的供应链，再加上方舟资本的资金。我就可以打造出一个比优衣库更早、比无印良品更便宜、比ZARA更快的服装帝国。”
“在这个通缩的时代，谁能让日本人用1900日元买到一件质量像样、设计时尚的摇粒绒外套，谁就是神。”
榊原淳听得心潮澎湃。他终于明白了大小姐的布局。
左手入股良品计划，掌握“极简生活”的品牌心智。
右手收购伊藤万纺织，掌握“中国制造”的廉价产能。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在即将到来的“失去的三十年”里，当其他企业在为生存挣扎时，桐生院家将垄断日本人的衣柜和客厅。
“还有。”凛奈补充道。
“把伊藤万纺织改个名字。以后，它就叫……‘织锦（Nishiki）全球供应链’。”
“让那个佐藤航阳过来实习。让他去中国的工厂看看。互联网虽然是未来，但在云端之前，他得先学会脚踏实地，知道一件衣服是怎么从棉花变成商品的。”
“是，大小姐。”
……
一九九零年十月。
日经指数终于跌破了20，000点大关。
曾经不可一世的泡沫，如今只剩下一地鸡毛。
而就在这一片哀鸿遍野中，一家名为“织锦（Nishiki）”的新公司悄然成立。它没有大张旗鼓的发布会，只是默默地接管了原本属于伊藤万的庞大贸易网络。
与此同时，方舟（Ark）战略资本宣布向刚独立的良品计划注资，成为其第二大股东。
在签约仪式上，堤清二看着那个站在榊原身后、微笑着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他卖掉了一只可能会下金蛋的鸡，换来了一袋救命的米。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只鸡，将在凛奈的手中，变成一只金凤凰。
清峰学园，图书馆。
佐藤航阳看着手中那张去往中国上海的机票，手有些发抖。
“大小姐……让我去管工厂？”
“不是管，是去学。”
凛奈坐在他对面，手里翻着一本时尚杂志。
“互联网的本质是连接。连接人与信息，连接人与商品。你现在的计划书里，全是飘在天上的概念。”
“去看看真实的商业吧。去看看那些缝纫机是怎么转的，去看看货柜是怎么装船的，去看看成本是怎么被压缩到一分钱的。”
“等你明白了这些，再回来做你的互联网。”
凛奈合上杂志，看着窗外秋日的落叶。
“去吧，佐藤同学。那个地方，现在虽然还很落后，但未来……”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未来那里将是世界的工厂，也是最大的市场。”
“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二份礼物。”
佐藤航阳站起身，郑重地将机票收进胸口的口袋里。他向凛奈深深鞠了一躬。
“我明白了。我会带回您想要的答案。”
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凛奈轻轻叹了口气。
布局已经完成。
金融端：手握6500亿现金，通过做空完成了原始积累。
实业端：拿下了纺织供应链（织锦），入股了零售品牌（无印）。
人才端：收服了未来的互联网大佬（佐藤），建立了专业的家臣团。
“接下来……”
凛奈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新的名单。
那是ASR（资产筛选规则）的第三阶段目标。
随着日经指数腰斩，真正的“核心资产”终于跌到了可以出手的价格区间。
排在名单第一位的，不再是公司，而是一个名字。
任天堂（Nintendo）。
虽然这家公司在泡沫中依然坚挺，但凛奈知道，随着SFC（超级任天堂）的发布和未来PlayStation的竞争，游戏行业将迎来剧变。
而在那之前，她看上了另一家现在还不起眼，但未来将统治二次元世界的公司。
索尼音乐娱乐（SME）旗下的一个小部门……
不，现在还太早。
凛奈划掉了那个名字，将目光移向了另一个领域。
物流。
在通缩时代，除了便宜的商品，还需要高效的配送。
“大和运输（黑猫宅急便）……”凛奈用笔尖点了点这个名字，“也许，该找机会和那位小仓昌男社长喝杯茶了。”
窗外，秋雨又开始下了。
但这雨声听在凛奈耳中，却不再是悲凉的挽歌，而是新时代地基打桩的节奏声。
属于桐生院家的商业帝国，正随着这雨水，深深地扎进日本的泥土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