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一月，箱根。
冬日的箱根山脉被皑皑白雪覆盖，芦之湖宛如一面冰封的镜子，倒映着清冷的天空。
在这个许多温泉旅馆因资金链断裂而不得不关门歇业的寒冬，一辆黑色的丰田世纪缓缓驶入了深山中的一处幽静地界。
这里坐落着一家名为“松莱阁（Shoraikaku）”的顶级老铺旅馆。它建于明治时期，曾是皇室的御用避暑地，拥有三千坪的日式庭院和被登录为物质文化遗产的主屋。但在泡沫经济时期，它的经营者为了扩建高尔夫球场，将这家百年老店抵押给了长银（长期信用银行）。
如今，泡沫破裂，高尔夫球场烂尾，银行准备收回这处资产，并计划将其拆除，改建成更密集的度假公寓以回笼资金。
“真是暴殄天物。”
凛奈站在松莱阁的庭院里，看着那棵被雪压弯了枝头的百年红松。她穿着一件厚实的白色羊绒大衣，脖子上围着红色的围巾，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
“如果不加以干涉，下个月这里就会被推土机夷为平地。”榊原淳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收购文件，“银行给出的评估价是土地价格的五折。也就是15亿日元。”
“买下来。”
凛奈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
“这里将作为方舟（Ark）基金的‘隐世会所’。以后那些重要的私密谈判，不要再去赤坂的料亭了，哪怕是九条家的茶室也不够安全。就在这里谈。”
“另外，”凛奈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正战战兢兢地站在回廊下等待命运宣判的旅馆员工们——他们大多是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的老人，“保留所有员工，维持原有的服务标准。告诉他们，桐生院家买下这里，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存续’。”
“是。”
榊原淳点头记录。在这个一切都在崩坏的年代，凛奈这种近乎“怀旧”的收购行为，在外界看来或许是贵族的怪癖，但在内部人看来，这是她在为未来的帝国打造一个精神图腾。
只有在废墟中守护住传统的人，才有资格定义未来。
……
回到温暖的主屋内，凛奈脱下大衣，露出了里面的清峰学园制服——她今天是请了病假出来的。
“大小姐，关于‘织锦（Nishiki）’供应链和‘无印（Muji）’的整合，目前进展顺利。”
榊原淳跪坐在对面，开始汇报正事，“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个瓶颈。”
“物流？”凛奈端起热茶，一语中的。
“是的。我们的服装和家居用品主打‘低价’，这就对物流成本极其敏感。目前日本的物流体系极其低效，层层分包，运输成本占到了售价的20%以上。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利润会被运费吃光。”
“所以，我让你约的人，约到了吗？”
“约到了。”榊原淳的神色有些古怪，“但是……那位小仓昌男会长（Masao Ogura），脾气非常……倔强。他听说您要见他，直接拒绝了在料亭或者酒店见面，说是‘要在工作现场谈’。”
“工作现场？”
“是的。羽田机场旁边的物流分拣中心。”
凛奈笑了，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
“不愧是‘黑猫’之父，敢跟运输省（交通部）那帮官僚干架的男人。好，那就去分拣中心。”
……
羽田，大和运输（Yamato Transport）物流基地。
巨大的传送带轰鸣作响，数以万计的纸箱像河流一样流淌。这里充满了柴油味、纸板味和汗水的味道。
一位头发花白、穿着在大和运输工作服的老人，正站在分拣线上，大声指挥着工人们操作。
小仓昌男。
他是日本物流界的传奇，一手创立了“宅急便（Takkyubin）”模式，打破了国营邮政和专线物流的垄断，将“第二天送达”变成了日本人的生活常识。
但在1991年，他正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运输省为了保护既得利益者（如邮政局），频频利用行政手段限制宅急便的网点扩张，甚至阻挠他开通新的长途干线。
“小仓会长！”
榊原淳带着凛奈走进了嘈杂的车间。
小仓昌男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女站在那里，眉头皱得更紧了。
“桐生院家的小姐？”小仓的声音很大，带着一股在现场磨砺出来的粗犷，“这里不是小孩子来玩的地方。如果你是想来谈什么资本运作、股票上市那一套，请回吧。我不缺钱，我缺的是那帮官僚的良心！”
周围的工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敢这么跟华族说话的人，全日本也没几个。
凛奈并没有生气。她走到传送带旁，拿起一个包裹，看了一眼上面的单据。
“东京寄往北海道。里面是……腌菜？”
“是母亲寄给在东京打工的儿子的。”小仓昌男冷哼一声，“怎么？大小姐觉得这种东西很廉价？”
“不。”
凛奈放下包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抬起头直视着小仓昌男那双锐利的老眼。
“我觉得这才是经济的血脉。”
她指着这庞大的车间。
“小仓会长，您创造了宅急便，让货物可以像水一样流动。但是，现在的血管被堵住了。”
“运输省不给您批新的路线许可证，对吧？邮政局在利用行政特权挤压您的生存空间，对吧？”
小仓昌男的脸色沉了下来：“你知道得挺多。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有药。”
凛奈从书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那是方舟基金的合作意向书。
“方舟基金愿意出资300亿日元，帮助大和运输建设三个新的全自动转运中心。但这笔钱不是借款，而是战略投资。”
“除此之外……”凛奈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您一直在为‘路线执照’的事情头疼。下个月，贵族院有一个关于‘行政改革’的听证会。虽然我只是个没落的侯爵，但九条家、近卫家……暁会（Akatsuki）里的那些老头子们，在运输省还是说得上话的。”
“我可以帮您搞定那张执照。”
小仓昌男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仿佛看到了一只披着羊皮的幼狼。
“条件是什么？”他警惕地问道。
“很简单。”凛奈露出了一个商业化的微笑。
“第一，大和运输要成为‘织锦（Nishiki）’和‘无印（Muji）’的独家物流合作伙伴，给予我们最优惠的费率——我要比市场价低30%。”
“第二，我们要共同建立一套‘直达配送（DTC）’系统。未来，我的货从工厂出来，不经过批发商，不经过层层仓库，直接贴上黑猫的单子，送到消费者手里。”
“您想要打破行政垄断，我想要打破渠道垄断。我们的敌人是一样的——那些趴在中间环节吸血的寄生虫。”
凛奈伸出了手。
“这是一场革命，小仓会长。您负责把路铺好，我负责把货填满。我们联手，就能把这个国家的物价打下来。”
小仓昌男沉默了许久。他看着传送带上那些奔流不息的包裹，又看了看凛奈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
最终，他摘下手套，用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握住了凛奈纤细的手。
“成交。”
“不过，大小姐，”小仓昌男突然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低30%太多了。最多20%。”
“25%。”凛奈寸步不让，“外加我会让九条家的一位子爵亲自去运输大臣那里喝茶。”
“……好吧。25%。”
……
搞定了物流，就等于打通了帝国的任督二脉。
从伊藤万剥离出来的“织锦”负责在中国生产，通过“方舟”控制的供应链进入日本，再由“大和”的宅急便以极低的成本送达“无印”的门店甚至直接送到客户家中。
这个闭环，在这个电商还没诞生的年代，就是降维打击。
但凛奈并没有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