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五月，初夏的微风吹拂着东京的街道，却吹不散这座城市上空积聚已久的阴霾。
距离日经指数跌破20，000点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街头的景象正在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曾经彻夜不熄的霓虹灯开始有了缺口，银座大道的出租车不再难求，反而是空车排起了长队。就连清峰学园这种虽然并非顶尖贵族、但也算得上中产精英聚集的学校，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名为“不安”的情绪。
清峰学园，二年A组教室。
午后的班会课，主题是“进路调查（未来规划）”。
讲台上的班主任正在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大学升学的形势，但台下的学生们却兴致缺缺。如果是两年前，他们谈论的会是将来要去哪家大商社、去哪里海外旅行；而现在，大家窃窃私语的话题变成了“谁的父亲被裁员了”、“哪家公司取消了内定”。
“呐，凛奈酱。”
坐在前座的纱季转过身，趴在凛奈的桌子上，压低声音问道：“你的进路调查表写了吗？你要考哪所大学呀？”
凛奈停下手中转着的自动铅笔，目光从窗外那片有些灰暗的天空收回，落在了面前那张空白的调查表上。
“我吗？”她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标志性的、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笑容，“还没想好呢。榊原先生说，如果实在考不上好大学，就去学新娘课程好了。”
“诶——？新娘课程？”纱季瞪大了眼睛，“这也太复古了吧！凛奈酱明明成绩那么好！”
“因为我是桐生院家的女儿嘛。”凛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像是一个被家族传统束缚的深闺千金，“家里人（这里指的是榊原）总觉得，女孩子只要嫁个好人家，守护好家名就行了。”
“真是的……大人的想法真难懂。”纱季嘟囔着，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不过，我家工厂最近好忙哦！爸爸说接到了一个超级大的长期订单，是给一家叫‘织锦’的大公司做代工。爸爸还说，那家公司的老板简直是活菩萨！”
凛奈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那真是太好了，纱季酱。”
她伸出手，轻轻帮纱季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领结。
“看来纱季酱的未来不用担心了呢。”
“嘿嘿，是啊！所以我决定了，我要考家政大学，将来帮爸爸管账！”纱季握着拳头，一脸憧憬。
凛奈看着她充满希望的脸庞，心中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那个所谓的“活菩萨”老板，此刻正坐在你面前，听你讲这些呢。
下课铃声响起。
凛奈收拾好书包，在一众同学羡慕的目光中，坐上了停在校门口的黑色轿车。
车门关上的瞬间，她脸上的天真笑容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冷冽。
“去箱根。”
凛奈淡淡地吩咐道。
“是。”
……
箱根，松莱阁。
这家刚刚被桐生院家秘密收购的百年旅馆，如今已不对外营业，成为了凛奈的私人行宫，也是她商业帝国的秘密心脏。
暮色四合，庭院里的石灯笼被点亮，幽黄的灯光映照着枯山水的纹路。主屋的大广间内，气氛肃穆。
榊原淳、河野雅邦、户田恭介、三岛拓也、黑田信雄……这些桐生院家的核心家臣，此刻正正襟危坐，神色凝重地等待着家主的到来。
拉门被轻轻推开。
凛奈换下了一身黑色的留袖和服（正式礼服），上面绣着桐生院家传统的五七桐纹，在灯光下闪烁着暗金色的光泽。她缓步走到主位前，优雅落座。
“诸位，辛苦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房间里清晰回荡。
“今天把大家叫到这里，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给我们的未来，正名。”
她向身侧的榊原淳点了点头。
榊原淳站起身，走到房间一侧的投影幕布前，打开了投影仪。
一幅巨大的、黑白分明的图像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个由五个花瓣状的几何图形相互交织、回旋而成的圆形图案。它既保留了传统家纹的对称美感，又充满了现代工业设计的简洁与张力。而在图案下方，是用极简字体书写的英文单词：
KIRYUIN
“这是……”河野雅邦推了推眼镜，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是新的家纹？”
“不，这是‘图腾’。”
凛奈看着那个图案，目光深邃。
“过去的一年里，我们用‘方舟（Ark）’、‘织锦（Nishiki）’、‘K-AM’这些名字，在黑暗中潜行，像老鼠一样啃食着泡沫破裂后的尸体。我们赚到了钱，很多钱。但是……”
她顿了顿，语气骤然变冷。
“老鼠永远成不了狮子。如果我们想在这个国家真正站稳脚跟，成为制定规则的人，就不能永远躲在幕后。”
“我们需要一面旗帜。一面能让盟友安心、让敌人胆寒、让世人仰望的旗帜。”
凛奈站起身，走到幕布旁，手指轻轻划过那个标志。
“这个设计，脱胎于桐生院家传统的‘五七桐’家纹，但去掉了那些繁复的叶脉和枝条，只留下了核心的骨架。”
“这五个交织的环，代表着我们即将建立的五大核心板块。”
她转身看向众人，开始逐一列举：
“第一，金融。以‘Ark Capital’为核心，转型为全牌照的投资银行与资产管理公司。我们不再是秃鹫，我们要成为资本的血管。”
“第二，产业。以‘织锦供应链’和‘无印良品’（投资份额）为基础，整合上下游，打造统治日本人衣食住行的消费帝国。”
“第三，物流。依托与‘大和运输’的深度结盟，建立覆盖全国的毛细血管网络。”
“第四，娱乐。‘方舟娱乐’将吞噬IP源头，控制年轻人的精神世界。”
“第五，不动产。这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重点。”
凛奈环视众人，抛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我决定，成立‘桐生集团（Kiryuin Group）’。以上所有独立运营的公司，全部并入集团旗下，成为全资或控股子公司。”
“而这个标志，将印在每一栋我们的大楼上，每一个我们的产品上，每一份我们的合同上。”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家臣们被这个宏大的构想震慑住了。他们原本以为大小姐只是想做一个隐形的富豪，没想到，她的野心是建立一个新的财阀——一个在这个旧财阀体系崩塌的废墟上崛起的新财阀。
“成立集团……这意味着我们要走向台前。”户田恭介有些担忧，“会不会引起那些老牌财阀的警惕？比如三菱、住友他们……”
“他们现在自顾不暇。”凛奈冷笑一声，“住友深陷泥潭，三菱忙着填补坏账。现在是权力的真空期。当我们庞大到一定程度时，他们就算警惕，也只能选择合作。”
她看向榊原淳。
“淳，为了配合集团的成立，我们需要一个像样的‘王座’。”
“您是指……总部大楼？”榊原心领神会。
“没错。现在的丸之内办公室太小了，配不上‘桐生集团’的名字。而且，我们要向外界传递一个信号——桐生院家不仅没有没落，反而比以前更强大。”
凛奈从袖中拿出一张照片，扔在桌上。
照片上，是一栋位于千代田区大手町（Otemachi）、正对着皇居护城河的宏伟建筑。那是一栋刚封顶不久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手町第一广场（Otemachi First Square）”的其中一栋塔楼。
这是寸土寸金的东京核心中的核心，是权力的象征。
“这栋楼的开发商是……？”三岛拓也倒吸了一口气。
“是‘国土计划’，也就是那个前世界首富堤义明的产业。”凛奈淡淡地说道，“因为资金链断裂，加上西武集团内部的债务危机，他们急需回笼资金。这栋楼原本是打算作为西武集团的新总部，但现在，他们住不进去了。”
“买下它。”
凛奈的声音不容置疑。
“不仅要买下它，还要把这栋楼改名为‘桐生塔（Kiryuin Tower）’。把那个巨大的家纹Logo，挂在楼顶，让所有在大手町上班的银行家、在霞关工作的官僚，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它。”
“这……”河野雅邦快速计算着，“这种级别的地标建筑，即使是在现在这种行情下，至少也需要800亿到1000亿日元。”
“那就给他们现金。”凛奈毫不在意，“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现金。告诉堤义明，如果他肯卖，我可以全款支付，不用等银行贷款审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就是救命稻草。”
“我们要用这栋楼告诉所有人：旧的时代结束了，新的主人来了。”
……
一周后，东京，西武集团总部。
谈判桌上的气氛压抑而沉闷。
曾经不可一世的“西武大帝”堤义明，此刻看起来格外苍老。他的帝国正在分崩离析，银行每天都在催债，曾经对他毕恭毕敬的政客们如今避之不及。
坐在他对面的，是代表桐生院家的榊原淳。
“榊原先生。”堤义明的声音有些沙哑，“850亿日元……这个价格，是在趁火打劫。这栋楼的造价都不止这个数，位置更是绝版。”
“堤会长。”榊原淳语气谦恭，但态度强硬，“如果是两年前，这栋楼确实值2000亿。但现在是1991年。除了我们，全日本没有任何一家公司能在一个星期内拿出850亿现金。”
“您可以选择等待出价更高的买家，但长银的贷款下周就到期了。一旦违约，您的信用评级……”
堤义明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发白。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这就是现金为王的时代。
“……桐生院家。”堤义明苦涩地笑了笑，“没想到，那个老家伙死了之后，他的女儿竟然这么狠。那个小姑娘……真的只有十六岁吗？”
“大小姐只是顺应时势。”榊原淳微微欠身，“那么，我们就当您同意了？”
堤义明闭上眼睛，无力地挥了挥手。
“拿去吧。把合同拿来。”
……
一九九一年五月下旬，大手町。
一场低调而隆重的更名仪式正在进行。
虽然没有邀请媒体，但路过的行人和周边写字楼里的白领们，都惊讶地发现，那栋崭新的摩天大楼顶端，原本预留给西武集团的标志位置，正在被工人们换上一个新的图案。
那是一个巨大的、黑白分明的、由五个环交织而成的几何花纹。
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个标志显得既神秘又霸气，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俯瞰着整个东京的金融中心。
凛奈站在顶层那间原本属于堤义明的、拥有360度全景落地窗的办公室里。
脚下是皇居的绿地，远处是国会议事堂的尖顶。整个东京都在她的脚下。
“感觉如何，大小姐？”
榊原淳站在她身后，同样俯瞰着这片景色。
“有点高。”凛奈轻声说道，“但也看得更清楚了。”
她转身，走在那铺着厚重羊毛地毯的地面上，高跟鞋发出沉闷的声响——为了配合这栋大楼的气场，她今天特意穿了一套成熟的定制职业装，头发盘起，显得干练而威严。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桐生集团的总部。”
凛奈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双手交叉。
“通知各个子公司的负责人，以后每月的例会，就在这里开。”
“另外……”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那是关于集团内部架构的最终确认书。
“我们还需要一个‘对外发言人’。我还需要在学校里扮演我的‘无知大小姐’，不能频繁出现在镁光灯下。淳，以后你就是桐生集团的代理社长（CEO）。”
“大小姐，这……”榊原淳有些惶恐。
“这是命令，也是为了掩护。”凛奈看着他，“在外界眼里，桐生院家是因为有你这个‘忠心耿耿且能力超群’的家臣，才得以在乱世中幸存并壮大的。而我，依然是那个只负责签字和享受生活的吉祥物。”
“这样，那些老狐狸才会放松警惕，觉得桐生院家还是在‘传统’的框架内运作。”
“明白了。”榊原淳深深鞠躬，“我将成为您的影子，您的盾牌。”
……
当天下午，凛奈换回了校服，坐车回到了学校。
时间刚好是放学后。
她在校门口遇到了纱季。纱季正盯着一辆驶过的货车发呆。
那是一辆崭新的厢式货车，车身上印着巨大的黑色猫咪标志——大和运输。而在黑猫的旁边，还印着一个新的、小一点的标志：
那个五环交织的KIRYUIN图腾。
这是作为战略合作伙伴的权益之一，大和运输的车队将成为桐生集团最好的流动广告牌。
“凛奈酱！”纱季兴奋地拉住凛奈的手，指着那辆车，“你看你看！那个标志！我在爸爸工厂的出货单上也见过！那是那个‘活菩萨’公司的标志吗？”
凛奈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诶？真的耶。那个图案好奇怪哦，像花又不像花的。”
她眨了眨眼，一脸的天真无邪。
“也许是某种新兴的流行符号吧？现在的商业公司，总是喜欢搞这些看不懂的设计呢。”
“是吗？”纱季挠了挠头，“不过看起来还挺帅气的！感觉很有力量的样子！”
“是啊。”
凛奈微笑着，看着那辆印着自己家族新图腾的货车，缓缓驶入车流，驶向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很有力量呢。”
在这个黄昏，东京的街头，无数人第一次看到了这个标志。他们或许还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穿的衣服、用的家具、收到的快递、玩的游戏……
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将打上这个烙印。
桐生之名，将不再是旧时代的余晖，而是新时代的图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