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七月，蝉鸣如雨。
东京的夏天依旧闷热潮湿，但与往年不同的是，空气中那股躁动不安的金钱味似乎在一夜之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焦虑感。
这是日本著名的“就职冰河期”的前奏。
随着企业倒闭潮的蔓延和业绩的恶化，各大商社、银行纷纷缩减了明年的招聘名额。曾经被视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们，突然发现那张通往终身雇佣制的门票变得遥不可及。
清峰学园，进路指导室。
老旧的空调发出嗡嗡的噪音，努力地想要驱散房间里的暑气。
负责升学指导的田中老师推了推滑落到鼻尖的眼镜，看着坐在对面的凛奈，脸上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
“桐生院同学，关于你的志愿……”
田中老师看着调查表上那行娟秀的字迹——【家政大学/或留学】。
如果是两年前，他一定会痛心疾首地劝这位年级第一的优等生去考东大或庆应。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位虽然依旧保持着优雅微笑、但家族传闻“没落”的大小姐，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样……也挺好的。”
田中老师叹了口气，眼神中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他自己的儿子今年刚大学毕业，投了五十份简历，至今还没拿到一个内定。
“现在的世道，女孩子早点嫁人，或者去国外避避风头，也许是明智的选择。”他苦笑着把表格收进抽屉，“听说隔壁班有几个想考经济系的男生，最近都改志愿去考公务员了。这世道，变了啊。”
“是啊，真的很不容易呢。”
凛奈微微垂眸，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老师也要保重身体。我听纱季说，师母最近身体不太好？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几位不错的医生。”
“啊……这怎么好意思……”田中老师有些受宠若惊，随即眼眶微红，“谢谢你，桐生院同学。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虽然家里……咳，虽然遇到了那些事，还这么关心别人。”
“应该的。”
凛奈站起身，行了一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上，在那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她脸上的温婉笑容瞬间消失。
善良？
不，这只是收买人心的成本极低的一种手段。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代，一点点廉价的关怀，就能换来普通人死心塌地的感激。
……
放学后。
黑色的丰田世纪穿过皇居前广场，驶向大手町。
那栋刚刚更名为“桐生塔（Kiryuin Tower）”的摩天大楼，像一把黑色的利剑，刺破了灰暗的天空。大楼顶端那个巨大的五环交织家纹，在夕阳下投射出长长的阴影，仿佛要将脚下的金融街笼罩其中。
桐生塔，顶层社长办公室。
这里的装修风格与之前的极简风不同，开始显露出一种属于财阀的厚重与威严。深色的胡桃木护墙板，厚重的波斯地毯，以及墙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日本画——《云龙图》，无不彰显着权力的重量。
凛奈坐在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人事名单。
那是榊原淳花了一个月时间整理出来的“人才猎取计划”。
“大小姐，随着各大银行和券商开始裁员，以及大藏省和通产省的‘天下り’（退休官僚下凡）职位减少，目前人力市场上出现了很多‘流浪的武士’。”
榊原淳站在桌旁，逐一介绍道。
“这些人大多出身名门大学，有着丰富的人脉和经验，但因为派系斗争失败，或者所在的部门被裁撤，成了时代的弃子。”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弃子捡回来。”
凛奈用钢笔在名单上勾画着。
“我们需要建立一个庞大的官僚体系来管理日益膨胀的资产。但是，淳，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忠诚？”榊原淳试探道。
“没错。这些精英，骨子里是傲慢的。他们是为了高薪而来，一旦我们遇到危机，他们会第一个跳船。”
凛奈抬起头，目光冷冽。
“所以，普通的人才招聘交给猎头去办。我要你亲自去见的，是另一种人。”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单独的档案袋，扔在桌上。
档案袋上没有写名字，只印着一个红色的“秘”字。
榊原淳打开档案，看到第一页的照片时，瞳孔微微一缩。
照片上是一个眼神像狼一样凶狠的中年男人，留着寸头，脸颊上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疤痕。
源田龙造（Genda Ryuzo）。
前警视厅搜查四课（负责暴力团对策）的警视正，曾是警界公认的“恶鬼”。
“这个人……”榊原淳皱眉，“三个月前因为涉嫌对嫌疑人‘暴力取证’以及‘私下交易’，被内部处分，强制勒令退职了。现在应该是无业状态。”
“那是表面原因。”凛奈淡淡地说道。
“真实原因是，他查到了某位大人物与广域暴力团的勾结证据，但被上层压了下来。他不仅丢了工作，还背上了污名，妻子也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
“现在，他每天在新宿的‘黄金街’买醉，欠了一屁股酒债。”
凛奈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城市。
“淳，我们的商业版图在扩张。织锦的工厂、大和的物流线、还有那些从破产者手里抢来的地皮……这些都需要有人看守。”
“光靠律师和合同是不够的。我们需要力量。”
“我想成立一个新的部门，独立于集团架构之外，直接向我负责。”
凛奈转过身，背后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名字就叫——‘桐生安保（Kiryuin Security Service，简称KSS）’。”
“我要的不是那种只会站在门口敬礼的保安。我要的是一支军队。一支能处理‘麻烦’、能保护我们的秘密、甚至能进行商业情报战的私兵。”
“源田龙造，就是我选定的指挥官。”
……
新宿，黄金街。
这是一条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昏暗狭窄的小巷，充满了腐烂的酒精味和颓废的气息。
一家名为“夜莺”的小酒吧里，源田龙造正趴在吧台上，手里紧紧攥着半瓶廉价威士忌。他的衬衫领口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肌，但眼神却浑浊不堪。
“源田桑，该结账了。”
老板有些无奈地敲了敲桌子，“你已经欠了三万日元了。再不给钱，我也没办法做生意啊。”
“吵死了……”源田嘟囔着，伸手去摸口袋，却只摸出了几枚硬币。
“没钱就滚出去！”旁边一个正在喝酒的小混混嘲笑道，“哟，这不是以前威风凛凛的源田警视吗？怎么，现在连酒钱都付不起了？”
源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令人胆寒的杀气。那混混吓得缩了缩脖子，但随即想到对方已经不是警察了，又壮起胆子：
“看什么看！落水狗还想咬人啊？”
就在源田握紧拳头，准备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时——
酒吧的木门被推开了。
一阵与这个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清冷空气涌了进来。
榊原淳穿着剪裁得体的高级西装，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身材魁梧的保镖。他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在昏暗的酒吧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源田身上。
“源田龙造先生？”
榊原淳并没有在意周围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到吧台前，掏出一张崭新的万元大钞放在桌上。
“老板，他的账我结了。剩下的，给他开一瓶最好的酒。”
“你是谁？”源田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精英男，“警察厅的说客？还是哪个组的？”
“我是来给你工作的。”
榊原淳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推过去。
名片是黑色的，上面烫着金色的五环家纹。
桐生集团代理社长榊原淳。
“桐生？”源田眯起眼睛，“那个最近到处收购破产公司的秃鹫？”
“我们更喜欢被称为‘资产重组专家’。”榊原淳微微一笑，“源田先生，我们查过你的履历。精通柔道、剑道，擅长组织行动，在黑白两道都有人脉……最重要的是，你现在一无所有，而且满腔怒火。”
“你想让我去给你们的大楼当看门狗？”源田冷笑一声，抓起酒瓶就想走。
“不。”
榊原淳的声音突然压低，变得冰冷而诱惑。
“我们想请您去当‘清道夫’。”
“我家主人说：‘正义在警视厅里已经死了。但在桐生家，只要你够忠诚，你就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去贯彻你的正义——或者，复仇。’”
听到“复仇”二字，源田的脚步停住了。
他转过身，死死盯着榊原淳。
“你家主人是谁？”
“一个能给你想要的一切的人。”榊原淳指了指门外，“车就在外面。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源田沉默了良久。
他看着手中那瓶廉价的威士忌，又看了看门外那辆与这个贫民窟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
最终，他把酒瓶重重地砸在地上。
“带路。”
……
桐生塔，顶层。
当源田龙造走进这间奢华的办公室时，他预想过会见到一个脑满肠肥的财阀老头，或者一个精明强干的中年人。
但他万万没想到，坐在那张巨大办公桌后面的，竟然是一个穿着高中制服、正在写作业的少女。
夕阳的余晖洒在凛奈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手里拿着一支自动铅笔，正在一道数学题上画着辅助线。
“来了？”
凛奈头也没抬，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和同学说话。
“榊原，给他倒杯茶。要那罐刚到的玉露。”
源田愣在原地，有一种走错片场的荒谬感。
“你在开玩笑吗？”他转头看向榊原，“我的老板是个女高中生？”
“源田先生，请注意您的言辞。”榊原淳的声音冷了下来，“站在您面前的，是桐生集团的会长。”
凛奈终于放下了笔。
她合上作业本，缓缓抬起头。那一瞬间，源田感觉自己像是被某种大型掠食者盯上了。那种眼神，他在最凶残的极道组长眼里都没见过——那是一种完全漠视规则、只在乎结果的眼神。
“源田龙造。”
凛奈念着他的名字，像是在品味一件兵器。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因为不愿意向权力低头，所以被毁了。我很欣赏这种骨气，但在商业世界里，骨气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你想说什么？”源田皱眉。
“我想说，我可以买下你的骨气。并且，给你一副更硬的铠甲。”
凛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那是“桐生安保（KSS）”的筹备计划书。
“我要成立一家安保公司。表面上，它负责集团的安保、现金押运和贵宾护卫。但实际上，我要它成为集团的‘免疫系统’。”
凛奈站起身，走到源田面前。虽然她的个子只到源田的胸口，但气势上却完全压制了这个前警视正。
“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总有一些不长眼的人想来分一杯羹。可能是眼红的竞争对手，可能是贪婪的官僚，也可能是输红眼的极道。”
“警察管不了他们，法律制裁不了他们。”
凛奈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源田那皱巴巴的衣领。
“所以，我需要有人帮我‘清理’这些垃圾。用合法的手段，或者……灰色的手段。”
“我有钱，很多钱。我可以给你最好的装备，给你招募退役精英的预算，甚至可以帮你搞定持枪许可（通过海外分公司或射击俱乐部名义）。”
“我给你权力，给你尊严，甚至可以帮你查清楚当初陷害你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凛奈抬起头，直视着源田的眼睛。
“向我献上绝对的忠诚。做桐生家的那把刀。”
源田龙造看着眼前这个少女。
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野心，看到了疯狂，也看到了一种建立新秩序的渴望。
这正是他这种被旧秩序抛弃的人，最渴望的东西。
“……你想让我杀人吗？”源田沙哑地问道。
“不，那是下下策。”凛奈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优雅的笑，“我们是生意人，不是杀手。我要的是让他们‘社会性死亡’，或者‘经济性死亡’。当然，如果有必要保护家族的核心利益……”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我也希望你不要犹豫。”
源田深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体内那团早已熄灭的火，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是啊！既然那个破旧的体系如此不堪，那我为什么一定要去维护它呢？
他看着凛奈那小小的身体，与她身后那过于宽大的办公桌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正是眼前这娇小的女性身体，却掌握着几千亿的资金，这不正是对旧秩序最大的讽刺吗？
他后退一步，站直了身体。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后，重新看向凛奈，昔日精干的目光似乎回来了，而且，还带上了一丝敬意——眼前的少女将是新秩序的中心…也是他要献上忠诚的对象。
“好，我答应你了。KSS的预算是多少？”他问。
“第一期，50亿日元。”凛奈淡淡地说道，“人员不设上限。我要你在三个月内，把架子搭起来。不论是前自卫队、前警察，还是有特殊技能的人才，只要身家清白（对集团而言），都可以招。”
“明白。”
源田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50亿，这比他以前在警视厅管辖的整个部门的预算还要多。
“欢迎加入桐生家，源田部长。”
凛奈伸出了手。
……
送走源田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榊原淳站在凛奈身后，有些担忧地问道：
“大小姐，这个人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控制不好……”
“所以我需要你握住剑柄，淳。”
凛奈重新坐回椅子上，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源田负责‘武’，你负责‘文’。人事权和财务权必须牢牢掌握在集团本部手里。KSS的所有行动，必须经过你的复核。”
“是。”
凛奈转过转椅，看着窗外那繁华却又空虚的夜景。
随着KSS的成立，她的帝国终于补上了最后一块短板。
金融（血液）、产业（骨肉）、物流（血管）、娱乐（灵魂）、安保（獠牙）。
一个庞大的怪物，正在这栋黑色的大楼里逐渐成型。
“差不多该准备下一场戏了。”
凛奈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穿着水手服的少女幻影。
“再过两个月，就是清峰学园的文化祭了。听说，这次文化祭的主题是‘梦想’？”
她轻笑了一声。
“真是一个讽刺的主题啊。在这个梦想破碎的年代。”
“不过，既然是最后的高中生活，那就陪大家演好这场戏吧。毕竟……”
“这是我仅剩的一点‘人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