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十月。
东京的秋意已深。皇居外苑的银杏树叶开始泛黄，金色的落叶铺满了丸之内的大道，被匆匆走过的上班族踩在脚下，发出破碎的脆响。
对于清峰学园的学生们来说，这个秋天有着特殊的意义。一年一度的“清峰祭（文化祭）”即将拉开帷幕。这是高二学生最后一次作为主力参与的盛会，也是他们在面对名为“升学考试”和“就业冰河期”的严酷未来之前，最后一次肆无忌惮的狂欢。
然而，在桐生塔的顶层，凛奈并没有沉浸在这份青春的悸动中。
她正面临着桐生集团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外敌入侵”。
……
桐生塔，特别安保会议室。
这里是只有极少数核心干部才能进入的禁区。墙壁采用了军用级的隔音材料，所有的电子设备在进入前都必须上交。
刚刚上任三个月的桐生安保（KSS）部长源田龙造，正站在巨大的电子地图前，神色阴沉。
“大小姐，这是第三次了。”
源田指着地图上位于千叶县的一个红点——那是“织锦供应链”刚刚接手的一座大型仓储中心。
“昨天晚上，我们的货运车队在出库时再次遭到拦截。对方是‘大东亚兴业’的人，名义上是右翼政治团体，实际上是属于‘住吉会’系的一个暴力团分支。”
源田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那是他在警视厅时期养成的、对这些社会渣滓的本能厌恶。
“他们把宣传车堵在仓库门口，用高音喇叭播放军歌，干扰我们正常作业。甚至有几个混混拿着棒球棍，威胁我们的司机交‘道路协力金’。”
“大和运输那边怎么说？”凛奈坐在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精致的怀表，语气平静。
“小仓会长的司机被打伤了。虽然大和运输报了警，但辖区的警察只是过来做了个笔录，说这是‘民事纠纷’，让我们自己协商解决。”
源田冷笑一声，“那帮警察……我太了解了。他们收了那个组长的钱，或者单纯是不想惹麻烦。”
“‘大东亚兴业’……”凛奈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真是个充满昭和腐臭味的名字。”
这是日本泡沫经济破裂后的典型乱象。
随着正规的暴利来源（如地皮倒卖、股票坐庄）断绝，那些原本寄生在泡沫上的黑道组织开始饿得发慌。他们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试图从任何看似有钱的企业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而最近风头正劲、现金流充沛的桐生集团，显然成了他们眼中的肥羊。
“他们要多少？”凛奈问。
“开口就是五亿日元。”榊原淳在一旁补充道，“说是‘地域安保费’。如果我们不给，他们扬言要烧了我们的仓库。”
“五亿？”凛奈轻笑了一声，“真是狮子大开口啊。看来他们还没搞清楚状况。”
她合上怀表，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嗒”声。
“源田。”
“在。”
“这是KSS成立后的第一战。我不要你跟他们谈判，也不要你报警。”
凛奈站起身，走到源田面前。虽然她的个子只到这个彪形大汉的胸口，但此刻，她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却让这位前警视正都感到背脊发凉。
“我要你‘清洗’他们。”
“清洗？”源田的瞳孔微微收缩。
“没错。”凛奈的眼神冷酷如冰，“既然警察不管，法律失效，那就用我们的方式来建立秩序。这帮人就像蟑螂，你踩死一只，还会来一窝。必须让他们感到从灵魂深处的恐惧，才能彻底绝了他们的念头。”
“大小姐，您的意思是……动武？”
“不，那是莽夫的行为。”凛奈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暴力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源田，你以前是搜查四课的精英，你应该手里有不少那些人的‘黑料’吧？”
源田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抹狰狞的笑意。
“当然。我脑子里装着半个东京地下世界的秘密。那个组长的情妇、私生子、洗钱的账户、甚至是之前几起未结的命案……我都记得。”
“这就对了。”
凛奈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支票，填上了一个数字，递给源田。
“这是活动经费。去把以前跟着你的那些被开除的、郁郁不得志的刑警都找回来。给我组建一支‘情报特然队’。”
“用他们的黑料，封死他们的资金链，离间他们的内部，让他们的靠山抛弃他们。最后……”
凛奈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候，再给他们最后一击。我要让那个组长跪在我的仓库门口，求我收下他的指头。”
“这才是‘荒坂’……不，这才是‘桐生’的做法。”
没有在意凛奈似乎说了个什么奇怪的词，源田龙造接过支票，深深地鞠了一躬。
“明白。请您静候佳音。这周末之前，我会让他们消失。”
“很好。”
凛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那么，我去学校了。毕竟……我还要准备文化祭的女仆装呢。”
上一秒还是掌控生死的黑道教父，下一秒就变回了期待校园祭的女高中生。这种极致的反差，让在场的男人们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
清峰学园，文化祭前夜。
校园里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忙碌的学生。走廊上堆满了纸板和颜料，空气中弥漫着青春和油漆的味道。
二年A组的教室已经被彻底改造。
这不再是一间普通的教室，而被装饰成了一间充满怀旧风情的“大正浪漫吃茶店”。复古的煤油灯、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留声机里播放着的爵士乐……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精致。
这当然是凛奈的手笔。她只是随口提了几个建议，并“赞助”了一些家里不用的旧家具，就让这个班级展的档次提升了好几个层级。
“凛奈酱！快来试试这个！”
纱季兴奋地拿着一套衣服跑了过来。
那是一套大正风格的女仆装——箭羽纹的和服（矢絣），搭配深紫色的袴裙（行灯袴），再加上白色的围裙和精致的发带。既传统端庄，又带着一丝俏皮。
“这是我和由梨香连夜缝制的哦！”纱季一脸求表扬的表情。
“哇，好可爱。”凛奈笑着接过衣服，“纱季酱的手真巧。”
她走进更衣室，换上了这套衣服。
当她再次走出来时，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一瞬。
黑色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头，紫色的袴裙衬托出她修长的身姿，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睛，此刻弯成了月牙，充满了大和抚子般的温婉。
“这就是……大正时代的千金小姐吧？”班长藤村遥推了推眼镜，忍不住赞叹道，“桐生院同学，你简直就是这间店的活招牌。”
“班长过奖了。”凛奈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旧式礼仪，“明天，还请多多指教。”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喂，听说了吗？那个佐藤航阳……他退学了！”
“什么？退学？他不是成绩很好吗？”
“不知道啊，好像说是要去创业什么的……真是个怪人。”
凛奈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感到意外。
她走出教室，果然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佐藤航阳并没有穿校服，而是穿着一身略显成熟的休闲西装。他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正站在那里，看着热闹的校园，眼中既有留恋，也有决绝。
“佐藤同学。”
凛奈提着裙摆，走了过去。
“桐生院同学……”佐藤转过身，看到盛装打扮的凛奈，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但很快就被坚定的神色所取代。
“你要走了吗？”凛奈问道。
“是的。”佐藤点了点头，“我在中国看到了那个巨大的市场，也看到了互联网未来的可能性。我觉得……坐在教室里背单词，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那是他修改了无数遍的“N-Project（未来网络计划）”。
“我已经向学校提交了退学申请。榊原先生批准了我的‘天使轮’融资。我准备去硅谷，去看看那个正在改变世界的地方。”
佐藤看着凛奈，眼神中充满了感激。
“桐生院同学，谢谢你。是你让我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可能还在为了考个好大学而焦虑。”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凛奈微笑着说道，“不过，退学可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哦。一旦失败，你会变成这个社会的弃子。”
“我不怕。”
少年的眼中燃烧着火焰。
“因为我知道，在我身后，有一艘‘方舟’。”
凛奈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去吧，佐藤君。去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吧。”
她伸出手。
“等你成为了那边的王，记得回来请我喝茶。”
“一定。”
佐藤航阳用力握了握凛奈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凛奈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这也是一种告别。
告别那个曾经天真的少年，也告别这个即将死去的旧时代。
……
第二天，文化祭正式开始。
清峰学园人山人海。
二年A组的“大正浪漫吃茶店”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店铺。队伍甚至排到了楼梯口。
凛奈作为“招牌看板娘”，负责在门口接待客人。
“欢迎光临。”
“请这边走，主人。”
她保持着完美的微笑，优雅地应对着每一位客人。无论是羞涩的男学生，还是带着孩子的家长，都被她的气质所折服。
“真不愧是那个桐生院家的大小姐啊……”
“虽然听说家里没落了，但这股贵气真是装不出来的。”
人们在私下里议论着，语气中多了几分敬意，少了几分之前的嘲讽。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大男人出现在队伍末尾。
他没有排队，而是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忙碌的凛奈。
是源田龙造。
凛奈眼神微微一动。她对纱季交代了几句，然后借口去洗手间，悄悄来到了走廊的死角。
“怎么样了？”凛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声音冷冽。
“结束了。”
源田龙造的声音有些沙哑，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血腥味。
“昨天晚上，KSS特别行动队突袭了‘大东亚兴业’的几个据点。我们没有动武，只是带去了几份文件。”
“文件里是什么？”
“是那个组长十年前参与的一起水泥藏尸案的证据，以及他背着上级私吞公款的账本。”源田冷冷地说道，“当然，我们还‘顺便’把这些东西的复印件，寄给了他的上级组织——住吉会的本家，以及警视厅的搜查一课。”
凛奈挑了挑眉：“借刀杀人？”
“是的。今天早上，那个组长的尸体在东京湾被发现了。警方定性为‘自杀’。而他的组织，已经被本家宣布解散，地盘被收回。”
源田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
“这是他们之前敲诈我们的五亿日元……那个组长临死前，为了求我们不要把账本交出去，把他在地下钱庄的所有积蓄都吐出来了。”
凛奈没有接支票。
“这笔钱，作为KSS的奖金，分给兄弟们吧。这是你们的第一笔战利品。”
源田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感谢大小姐。”
“记住这种感觉，源田。”
凛奈看着窗外热闹的操场，那里正在举行篝火晚会的前奏。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问题是钱解决不了的。但有些问题，只有暴力和情报才能解决。”
“KSS，就是我们在这个黑暗森林里的猎枪。”
“回去休息吧。把身上的血腥味洗干净。”
“是。”
源田的身影消失在阴影中。
凛奈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发带，重新挂上了那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笑容，回到了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大正吃茶店”。
“凛奈酱！你去哪了？客人好多，忙不过来了！”纱季抱怨道。
“抱歉抱歉，稍微有点事。”凛奈笑着接过托盘，“来，让我来帮忙吧。”
她穿梭在桌椅之间，为客人们端上红茶和蛋糕。
窗外，夕阳西下，篝火被点燃。
火焰在夜空中跳动，映照着学生们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庞。他们围着篝火跳舞，大声唱着流行的歌曲，仿佛这个世界的崩坏与他们无关。
凛奈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切。
一边是残酷的黑道清洗，一边是纯真的校园祭典。
这就是1991年的秋天。
光明与黑暗，希望与绝望，在这个泡沫破裂后的废墟上，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真美啊。”
凛奈轻声呢喃。
“但这最后的纯真，又能维持多久呢？”
她转过身，背对着那温暖的篝火。
在她身后的阴影里，一个名为“桐生集团”的庞然大物，正在吞噬着这个国家的养分，疯狂生长。
它的触角已经伸向了金融、物流、制造、娱乐、安保……
它将成为这个新时代的利维坦。
而她，桐生院凛奈，就是驾驭这头巨兽的女王。
“游戏，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