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东京。
深秋的寒意已深，但枫涧馆的主屋内却温暖如春。
凛奈跪坐在镜前，看着葵小心翼翼地拆开她脸上的纱布。那道因鬼冢三郎掌掴而留下的淤青已经消退，但在左手小指的根部，依然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那里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消除的浅白色刀痕。
那是她傲慢的代价，也是她觉醒的烙印。
“源田出发了吗？”凛奈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却眼神如铁的少女，轻声问道。
“是的，大小姐。”葵一边整理药箱，一边低声回答，“源田部长带了四名精通俄语的KSS队员，以及……整整三百万美元的现金。他们伪装成‘北洋渔业’的贸易代表，已经登上了飞往莫斯科的航班。”
“三百万美元……”凛奈轻轻摩挲着那道伤疤，“希望能买回我想要的东西。”
“大小姐，恕我直言。”葵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担忧，“那些人……是苏联克格勃（KGB）训练出来的‘燕子’。她们是冷血的杀人机器，擅长诱惑、欺骗和背叛。把这样一群危险的女人放在您身边，真的安全吗？”
“葵，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忠诚的是什么人吗？”
凛奈转过身，注视着葵的眼睛。
“不是受过恩惠的人，也不是为了钱卖命的人。”
“是‘失去了一切，无处可去’的人。”
凛奈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阴沉的天空。
“那个红色的庞然大物就要倒下了。它的信仰崩塌了，它的荣光破碎了。那些曾经为了它奉献一生的战士，现在变成了累赘，甚至是需要被清洗的罪证。”
“她们是即将溺死在历史洪流里的孤魂野鬼。”
凛奈伸出手，虚空一抓。
“而我，会给她们唯一的浮木。”
“当她们抓住了这根浮木，她们就会明白：我，就是她们新的祖国。”
……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莫斯科。
零下二十度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这座曾经令世界颤抖的红色帝都，如今正散发着一种腐烂的味道。红场上的积雪无人清扫，商店的橱窗空空如也，排队买面包的长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卢布贬值得如同废纸，人们甚至愿意用勋章换一包万宝路香烟。
一辆挂着外交牌照的黑色伏尔加轿车，穿过破败的街道，驶向莫斯科郊外的一处隐秘森林。
车内，源田龙造裹紧了厚重的皮大衣，但他依然感到寒冷。这种冷不仅来自气温，更来自这个国家正在死亡的气息。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肥胖秃顶的俄罗斯男人，穿着不合身的大衣，满脸油光。
他是伊万诺夫上校，克格勃第二总局（反间谍局）的一名中层官员。也是这次交易的“卖家”。
“源田先生，请放心。”伊万诺夫操着生硬的英语，贪婪地盯着源田脚边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两百万美元的定金，“我的‘姑娘们’是最好的。她们是‘红色名媛’计划的产物，专门为了渗透西方高层而训练。精通四国语言，格斗、枪械、驾驶……当然，还有床上的功夫，都是世界顶级的。”
源田厌恶地皱了皱眉。
“上校，我老板要的是保镖，不是妓女。”
“哦，当然，当然。”伊万诺夫擦了擦汗，“她们也是最好的战士。只是……她们最近有点‘情绪问题’。自从‘八一九事件’（苏联强硬派政变失败）后，组织停止了经费，她们已经三个月没拿到工资了，甚至连饭都吃不饱。”
“带我去见她们。”源田冷冷地说道。
……
车子驶入了一座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废弃疗养院。
这里曾经是克格勃的秘密训练基地，代号“第404号设施”。
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霉味和锈味扑面而来。训练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呼啸。
“集合！集合！这群懒猪！”伊万诺夫拿着警棍，用力敲打着铁栏杆，大声咆哮着俄语。
过了许久，从阴暗的宿舍楼里，走出了十二名女性。
她们穿着破旧的训练服，有的甚至只裹着军大衣。她们的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一群难民。
但是，当源田龙造看到她们的眼睛时，他的肌肉本能地紧绷了起来。
那是狼的眼睛。
即使处于极度的饥饿和困顿中，她们的眼神依然锐利、警惕，带着一种随时可以撕碎喉咙的杀气。她们站成一排，虽然没有统一的口令，但那种整齐划一的纪律性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站在最中间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银发女人。她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岁，五官冷艳如冰雕，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
她没有看伊万诺夫，而是死死盯着源田龙造。
那种目光，让源田想起了在丛林中遇到的受伤母虎。
“那是娜塔莉亚（Natalia），代号‘极光’。”伊万诺夫在旁边小声介绍道，“她是这支小队的队长，也是最难搞的一个。如果你能搞定她，其他人都会听话。”
源田点了点头，提着手提箱走了上去。
“我是源田龙造。来自日本。”
他用刚学的俄语说道。
娜塔莉亚冷笑了一声，声音沙哑：“日本？那个被美国人**的国家？”
源田没有生气。他打开手提箱，露出了里面整整齐齐的美钞。
“这是定金。如果你们跟我走，每人每年十万美元。包吃住，包身份。”
周围的几个女特工看到美钞，眼神明显波动了一下。在现在的莫斯科，十万美元是一笔天文数字，足够买下一条街。
但娜塔莉亚连看都没看一眼。
“上校。”她转头看向伊万诺夫，语气冰冷，“这就是你说的‘新任务’？把我们卖给一个日本暴发户当看门狗？”
“娜塔莉亚！别不识好歹！”伊万诺夫恼羞成怒，“国家已经没钱养你们这群废物了！如果不是我给你们找了买家，你们下个月就得饿死！或者被肃反委员会那帮人抓去清算！”
“那就让我们死在战场上！”
娜塔莉亚猛地踏前一步，身影如鬼魅般迅速靠近了伊万诺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磨尖的牙刷柄，瞬间抵住了伊万诺夫的咽喉。
“而不是像牲口一样被你卖掉！”
“住手！”
看到上司被挟持，周围的警卫慌忙举起了枪。KSS的队员也迅速拔枪对峙。局势一触即发。
伊万诺夫也没想到娜塔莉亚会突然发难，感受着脖子处传来的刺痛感，眼中充满了恐惧。
“别！！别开枪！”
源田龙造却抬手示意手下放下枪。他看着娜塔莉亚，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好身手。”
源田从怀里掏出一包烟，点燃，递了一根过去。
“你叫娜塔莉亚？你错了。我不是来买狗的。”
娜塔莉亚没有接烟，手中的牙刷柄依然抵着上校的喉咙，但目光转向了源田。
“那你来干什么？”
“我来买‘复仇的子弹’。”
源田深吸了一口烟，在寒风中吐出白色的烟雾。
“你们的祖国背叛了你们。那些曾经给你们授勋的将军，现在正忙着把坦克倒卖给军火商。那些满口主义的官僚，正忙着把国家的资产转移到瑞士银行。”
“就像这个肥猪一样。”源田指了指吓得发抖的伊万诺夫。
“你们的忠诚，在这个时代，是一个笑话。”
娜塔莉亚的手颤抖了一下。源田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了她心中最痛的地方。
她们从小就被灌输祖国的伟大荣光，受训的第一天起教官就是让她们学会“无条件服从命令”，她们所做的所有训练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效祖国的......
但现在这个国家，还配得上自己的忠诚吗？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有位老板。她虽然年轻，但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懂什么是‘忠诚’。”
源田拿出一个便携式的录像机，按下播放键。
那是一段提前录好的视频。
背景是桐生塔顶层的办公室。凛奈穿着那身黑色的职业装，坐在办公桌后，背景是繁华的东京夜景。
她对着镜头，用流利的俄语说道：
“致第404小队的战士们：”
“我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是帝国的利刃，是西伯利亚的寒风。但现在，你们的刀鞘碎了。”
“我不跟你们谈钱，那是对战士的侮辱。我跟你们谈两件事。”
“第一，尊严。”
“跟我走，你们不再是克格勃的弃子，也不再是随时可能被清算的罪人。我会给你们合法的身份，给你们最高的礼遇。你们的敌人不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意识形态，而是任何敢于伤害我的实体。你们要做的，仅仅是排除我身边的任何威胁而已，这本就是你们最熟练的。”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未来’。”
视频里的凛奈，拿出了一份文件。
“我知道，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有家人。年迈的父母，生病的孩子，或者同样在军队里前途未卜的丈夫。”
“留在苏联，等待他们的只有饥饿、动荡，甚至死亡。看看你们现在这个国家的样子吧！它已经行将就木，你们这些战士甚至都可以被打包，像一份商品一样卖掉，难道你们愿意与它陪葬吗？或者退一步来说，就算你们愿意陪葬，那你在乎的人呢？”
“我可以给他们一张‘诺亚方舟’的船票。”
“桐生集团已经在北海道购置了一块土地，建立了一个封闭式的‘疗养社区’。那里有暖气，有食物，有最好的医生和学校。”
“只要你们向我宣誓效忠，你们的直系亲属，将在48小时内，通过我们的远洋渔船，撤离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前往日本。”
“我买的不是你们的命，我买的是你们‘作为一个母亲、女儿、妻子’的安心。”
视频播放完毕。
寒风呼啸的训练场上，一片死寂。
娜塔莉亚手中的牙刷柄慢慢放了下来。她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姐妹们。
她看到了那个叫叶卡捷琳娜的爆破专家，她的女儿才三岁，因为缺医少药正发着高烧，现在苏联的药几乎都供应给高官了，她们这些人遇到什么病基本只能靠硬熬。
她看到了那个叫索菲亚的狙击手，她的母亲在切尔诺贝利事故后患上了癌症，现在医院已经停了药，甚至连医院本身，都快要关门了，到时候，她的母亲将会像垃圾一样被丢出去。
那些曾经像钢铁一样坚硬的女人们，此刻眼中都流露出了动摇和……渴望。
不是对金钱的渴望，是对“活下去”的渴望。
“你……真的能把我们的家人接走？”
娜塔莉亚的声音不再尖锐，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沙哑。
“船已经在海参崴停着了。”源田龙造从手提箱的夹层里拿出一叠照片，“这是我们在北海道的安置点照片。暖气已经通了，仓库里堆满了粮食。”
“只要你们点头，今晚就开始行动。”
娜塔莉亚看着那些照片。照片上，温暖的木屋，堆满食物的餐桌，还有干净的医院病房。
这是她们在梦里都不敢想的天堂。
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曾经的信仰，曾经的誓言，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作为女人的本能——保护家人。
“……我明白了。”
娜塔莉亚睁开眼，将手中的牙刷柄扔在地上。
她走到源田面前，单膝跪地。
“只要我的家人安全……这把刀，就是那位小姐的。”
随着她的跪下，身后那十一名女特工，也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中，曾经属于红色帝国的“女武神”们，低下了她们高傲的头颅。
源田龙造看着这一幕，心中也不禁感叹。
大小姐真是把人心算到了极致。她知道，对于这些已经被国家背叛过一次的人来说，单纯的利益交换是换不来忠诚的。
只有握住她们的软肋（家人），同时给予她们尊严（作为精锐部队的待遇），才能让她们死心塌地。
“起来吧。”
源田伸出手，将娜塔莉亚拉了起来。
“从今天起，你们没有名字了。”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可以选择处理掉这个肥猪，他不配拿着这笔钱。出门后，我们会配合你的”
“然后，去收拾东西。我们在成田机场见。”
娜塔莉亚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发抖的上校，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是。长官。”
……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东京。
一个月后，苏联正式解体的前夕。
一架没有标识的私人包机降落在羽田机场的偏僻跑道上。
十二名身穿黑色风衣、戴着墨镜的外国女性走下飞机。她们的气质冷峻，动作干练，哪怕只是走路，都带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几辆黑色轿车早已等候多时。
车队载着她们，径直驶向了箱根的松莱阁。
在那个幽静的日式庭院里，凛奈正穿着一身素色的和服，静静地等待着她的“新武器”。
“大小姐，她们到了。”源田龙造走进房间汇报。
“让她们进来。”
拉门打开。
十二名“前苏联燕子”鱼贯而入，在凛奈面前站成一排。
为首的娜塔莉亚上前一步，用刚学会的、生硬的日语说道：
“代号‘极光’，率领‘瓦尔基里’小队，向家主报到。”
凛奈放下茶杯，抬起头，审视着这群来自北国的狼。
她们比照片上看起来气色好多了，眼中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有了新目标后的坚定。
“你们的家人，在北海道过得还好吗？”凛奈轻声问道。
“非常好。”娜塔莉亚的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感激，“我的女儿退烧了，索菲亚的母亲也住进了更好的医院。您信守了诺言。”
这个月里，那个被她们的思想指导教官、教科书批判得一无是处的资本主义，让她们住上了在苏联只有高干才能住的房子，让她们的家人享受着免费的优质医疗，她们要穿的衣服不用等配给，粮食随时都可以不限量供应，并且再也不用在冬天为了多拿几块煤炭而争抢——现在她们都用上了天然气。
“我从不食言。”
凛奈站起身，走到娜塔莉亚面前。
她伸出那只受过伤的左手，展示给她们看。
“看到这道疤了吗？”
娜塔莉亚看着那道粉色的伤痕，心中一凛。
“这是一个月前，一只不守规矩的野狗留下的。”
凛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森然的杀气。
“我把你们买回来，只有一个目的。”
“从今往后，我不希望这个世界上，再有任何人，能带着恶意靠近我十米之内。”
“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神。”
“如果有人敢伸出爪子……”
凛奈抬头，直视着娜塔莉亚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就把它剁碎。”
娜塔莉亚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少女。她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比西伯利亚暴风雪更可怕的东西——对权力的绝对掌控欲。
这种眼神，她只在克格勃最高层的那些大人物眼中见过。
不，这个少女比他们更纯粹，更疯狂。
娜塔莉亚感到一种久违的战栗。那是作为武器，终于找到了能够挥舞自己的主人的兴奋感。
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的少女，不知为何，总有种让人追随的魔力。
“是，我的主人（My Mistress）。”
娜塔莉亚低下头，单膝跪地，吻上了凛奈那只受过伤的手背。
这是一个古老的、骑士向领主效忠的礼节。
“瓦尔基里小队，将成为您的影子，您的盾牌，您的利剑。”
“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房间里，其余十一名女特工也齐刷刷地跪下。
凛奈站在她们中间，感受着这股来自异国的、绝对的暴力与忠诚。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娜塔莉亚那头银色的短发。
“很好。”
“欢迎来到桐生院家。”
窗外，大雪纷飞。
属于桐生院凛奈的帝国拼图，在这一刻，终于补上了最锋利的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