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校舍像是被这个赛博朋克都市遗忘的一块坏死的阑尾。
这里没有全息投影,没有不知疲倦叫卖的自动贩卖机,只有剥落的墙皮、带着霉味的木地板,以及透过破碎窗棂洒进来的、被酸雨滤过后的灰败光线。
林杏推开了顶层音乐教室的门。
“吱呀——”
生锈的合页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尘埃味,在昏黄的夕阳余晖中,那些尘埃像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微生物,在丁达尔效应的光柱里缓缓沉降。
教室中央,静静地趴着一架黑色的施坦威三角钢琴。
它显然已经很久没人碰过了,烤漆表面蒙上了一层灰,琴盖上还被人用马克笔画了一个粗俗的涂鸦。在这个充满了电子合成音和重金属摇滚的九龙高校,这种古典乐器就像是旧时代的墓碑一样毫无价值。
“真是一处绝佳的‘处刑场’。”
林杏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远处隐约传来的喧闹声。
他走到钢琴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抹去琴键上的灰尘。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生硬,但他却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
耳机里传来八重奈有些迟疑的声音:“林杏,你确定那个女人会来这里?根据大数据分析,清水千夜从未在这个时间段踏入过旧校舍。她的行程表通常是去道场或者处理家族事务。”
“她会来的。”
林杏的声音很平静,他摘下了那副用来伪装的平光眼镜,随手放在谱架上。
“因为饥饿。”
他解开了校服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了精致锁骨的线条。原本为了伪装“阴郁宅男”而刻意佝偻的背脊,此刻像是一株被雨水浇灌后的竹子,缓缓挺直。
那一瞬间,那个唯唯诺诺的“透明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冷、易碎,却又带着某种高傲神性的少年。
“就像鲨鱼能闻到几公里外的血腥味一样,那个女人对‘情绪’的嗅觉是怪兽级别的。”林杏坐在琴凳上,试了一下音,琴音略微有些走调,带着一种颓废的失真感,“只要我在这里释放出足够‘美味’的悲伤,她就算在城市的另一头,也会顺着味道找过来。”
八重奈沉默了两秒:“别玩脱了。她的污染指数现在很不稳定。”
“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林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那种陈旧的霉味仿佛变成了一种催化剂。他开始在脑海中构建剧本——不是为了取悦观众,而是为了献祭自己。
既然她嫌弃“包装太丑”,那就把包装撕碎。 既然她想要“耐用”的玩具,那就展示出即使破碎也能发出绝美回响的质感。
手指落下。
第一个音符响起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弹奏的不是什么炫技的李斯特,也不是宏大的贝多芬。那是萨蒂的《裸体歌舞》(Gymnopédies)。
缓慢,忧伤,且极度空灵。
单调的左手伴奏像是在雨夜里孤独行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没有终点,也没有归途。而右手的旋律则像是一缕抓不住的烟雾,在每一个小节的末尾都留下了令人窒息的留白。
这是属于“物哀”的旋律。
在这个充满了霓虹光污染和高分贝噪音的世界里,这种极简的孤独感,就像是在滚烫的沥青上浇下了一捧冰雪。
林杏没有在“演”。
或者说,他动用了最高级别的演技——共情。
他想起了前世那个在电脑屏幕前熬夜敲代码、最后心脏骤停的自己;想起了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只能在虚构的故事里寻找慰藉的灵魂。
他将这份真实的、透彻骨髓的孤独,通过指尖,毫无保留地注入到了琴键之中。
“嗡……”
随着音乐的流淌,林杏眼中的世界开始发生变化。
那些游离在空气中的、原本看不见的“孽”,开始被琴声吸引。黑色的絮状物从墙角、从地板缝隙里钻出来,像是一群着迷的飞蛾,围绕着钢琴盘旋、纠缠。
它们贪婪地吸食着琴声中蕴含的情感,然后变得更加浓郁、更加深邃。
林杏就像是一个坐在黑暗风暴中心的献祭者,苍白的皮肤在黑色的“孽”气缭绕下,显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美感。
如果此刻有人推门进来,看到的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弹琴少年。 而是一幅会呼吸的、关于“毁灭与美”的画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曲终了,林杏并没有停下。他的手指无缝衔接到了另一段更加压抑的变奏。
他在等。
等那个捕食者的脚步声。
哪怕他现在的手腕因为高强度的共情而微微颤抖,哪怕胃部传来了阵阵痉挛般的幻痛,他依然没有停。
终于。
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旧校舍走廊里,传来了一声不属于这里的动静。
那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更沉重的、金属撞击地面的闷响。那是重型义体靴子踩在老化木板上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训练有素的猎犬在为主子开路。
最后,是那个轻盈的、傲慢的,如同死神敲门般的脚步声。
哒。哒。哒。
声音在音乐教室的门口停住了。
林杏没有回头。他的手指依然在黑白琴键上跳跃,但他能感觉到,背后的那扇门被推开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教室,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仿佛都被冻结了。
那个视线来了。
如果说中午在食堂的视线是“审视货架”,那么现在的视线,就是“发现了宝藏”。
那种贪婪的、想要占为己有的欲望,如同实质般刺在林杏的背上。
音乐还在继续。
林杏在赌。
他在赌清水千夜这种级别的大小姐,虽然性格扭曲,但对于“美”有着本能的追求。按照常规剧本,她会被这首曲子打动,会站在门口静静听完,然后流下一滴泪,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然后,一段救赎与被救赎的故事就此展开。
然而。
现实再一次狠狠地扇了林杏这个“剧本家”一耳光。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流淌的旋律。
那并不是枪声,而是某种重物狠狠砸在钢琴盖上的声音。
林杏的手指猛地一僵,琴音戛然而止,留下了一个极其难听的不协和音符悬在半空。
他错愕地抬起头。
清水千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钢琴旁。
她一只手撑在钢琴盖上,那只手上戴着黑色的皮手套,手腕处露出一截冰冷的机械接口。
她没有哭,也没有感动。
那张精致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类似于“欣赏艺术”的表情。她的眼睛依然是一潭死水,但死水之下,正翻涌着令人胆寒的狂热。
“找到了。”
她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感。
她伸出另一只手,不是去擦眼泪,也不是去拿琴谱。
那只冰凉的手指,直接捏住了林杏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直视那双深渊般的眼睛。
“原来这层丑陋的包装下面,藏着这么好的东西。”
千夜的手指微微用力,指尖上的金属义甲在林杏的下颌骨上划过,带来一阵刺痛。她像是在检查一件刚刚出土的瓷器,眼神在林杏那因为惊愕而微微放大的瞳孔、苍白的嘴唇、以及那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巡视。
“你刚才弹琴的时候,那种快要碎掉的感觉……”
千夜凑得很近,近到林杏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类似于冷兵器保养油和昂贵香薰混合的味道。
“……真是太棒了。”
林杏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
剧本不对。
完全不对。
她根本不在乎音乐本身。她在乎的是能够制造出这种“破碎感”的人。她把他的痛苦、他的孤独、他的共情,全部当成了供她取乐的某种表演。
“这首曲子……”林杏试图挽回一点主动权,声音沙哑地开口,“叫……”
“嘘。”
千夜把食指竖在林杏的唇边,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关心它叫什么。”
她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杏,眼神恢复了那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傲慢。
“我只知道,它属于我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教室门口涌进来四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壮汉。他们脸上都戴着只露出下半张脸的战术面具,脖子上有着明显的军用级义体改造痕迹。
林杏本能地想要站起来,但肩膀立刻被两只像是铁钳一样的大手按住了。
“大小姐,怎么处理?”领头的保镖沉声问道,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带着金属的嗡鸣。
清水千夜转过身,背对着林杏,看着窗外那逐渐沉没在酸雨云层下的夕阳。
“带走。”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就像是在吩咐下人打包一件在商场看中的摆件。
“别弄伤了他的手。那是我的钢琴架。”
“钢琴……架?”
林杏愣住了。不是“钢琴师”,也不是“男朋友”,甚至不是“宠物”。
在她的认知里,自己只是一个用来支撑那双手、用来生产那种令她愉悦的破碎感的“支架”吗?
“等等!你们这是绑架!”林杏试图挣扎,但这具身体孱弱的力量在义体改造人面前就像是婴儿一样可笑。
“绑架?”
千夜停下脚步,侧过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意。
“不,这是‘收藏’。”
她轻轻挥了挥手。
“既然你主动把自己剥开了展示给我看,那就做好永远别想再合上的准备。”
下一秒,林杏感觉后颈一凉。
某种高压电击贴片贴在了他的皮肤上。
强烈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全身,他的意识在瞬间断片,视野中的最后画面,是那架沾染了灰尘的施坦威钢琴,以及清水千夜那个在夕阳下拉得长长的、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殆尽的影子。
八重奈焦急的声音在意识消散前最后一刻传来:“林杏!该死……虽然过程很糟糕,但恭喜你……诱饵计划成功了。你成功把自己送进了狼窝。”
这就是林杏在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浪漫的邂逅,没有灵魂的共鸣。
只有捕食者与猎物之间,那赤裸裸的、残酷的食物链法则。
窗外,雷声轰鸣。一场更大的暴雨,即将在这个赛博都市的夜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