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杏是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中醒来的。
那不是花香，而是一种混合了古老檀木燃烧后的烟熏味、昂贵合成脂粉气以及某种为了掩盖腐朽而特意喷洒的高级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即使还没睁开眼，这种嗅觉上的过度饱和感就让他感到一阵反胃。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身下的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是陷在了一团巨大的云朵里——是最高级的记忆海绵与天然蚕丝混纺的床品。
“醒了？”
一个冷淡的女声，像是一滴冰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瞬间唤醒了林杏所有的警觉神经。
他猛地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预想中昏暗的牢房或审讯室的天花板，而是一幅画。
准确地说，是整个天花板都被画填满了。那是一幅极度繁复的、色彩浓艳到近乎泼洒的《百鬼夜行图》。数不清的妖魔鬼怪挤在狭窄的画布空间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缝隙都被涂抹得严严实实，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空白。
那种视觉上的压迫感，甚至比嗅觉上的香气更让人喘不过气。
林杏撑起身体，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巨大的四柱床上。房间很大，大得像是一个小型展厅，但这里却给人一种极度拥挤的感觉。
墙壁上挂满了名画，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仿品到最新的赛博波普艺术；地面上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上面还堆叠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古董——缺了角的明代瓷瓶、不知名的机械义肢雕塑、整套的武士铠甲……
这里就像是一个患了“囤积癖”的顶级富豪的仓库。
所有的物品都在争夺着空间，仿佛只要留出一点点空白，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虚空中钻出来一样。
“这品味……真是灾难级的。”
林杏按着还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下意识地吐槽了一句。
“你说什么？”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近了。
林杏转过头。
清水千夜就坐在离床不远的一张雕花红木椅上。她已经脱掉了学校的制服，换上了一身黑色的丝绸居家和服。衣服的布料上用暗金色的线绣着大片大片的彼岸花，依然是那种密密麻麻、让人头晕目眩的构图。
她手里端着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眼神透过袅袅升起的白雾，毫无波澜地注视着林杏。
那眼神，就像是看着一只刚买回来的、还在笼子里扑腾的鸟。
林杏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角色”。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状况——身上的湿衬衫已经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质地柔软但极其单薄的白色丝绸睡袍。
更重要的是，他的脖子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银色的金属项圈。
很细，贴合度极高，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会被当作装饰品。但林杏能感觉到贴着皮肤的一侧有着微弱的电流脉冲，正在实时监控着他的颈动脉跳动。
“这是什么意思，清水同学？”林杏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愤怒，“绑架？非法拘禁？这可是法治社会。”
“法治？”
千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她放下茶杯，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一道全息投影屏幕在两人之间展开。
“这里是隐都天京的‘上城区’。而在这一片区域，清水组就是法。”
屏幕上滚动着一长串密密麻麻的数据流，最后定格在一份电子合同上。
“看看吧，这是你的卖身契。”
林杏眯起眼睛，快速扫视着合同内容。
《债务偿还协议及劳务抵扣合同》。
甲方：清水千夜。
乙方：林杏。
债务明细如下：
精神损失费： 乙方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擅自闯入甲方私人领地（旧校舍归清水组所有），并实施了带有强烈精神污染性质的声波攻击（指弹钢琴），导致甲方精神状态波动，需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心理疏导。估价：500万信用点。
安保出勤费： 甲方动用特级义体卫队进行“回收”作业，耗损燃料及弹药费。估价：50万信用点。
物品保管费： 乙方作为“珍稀素体”，其本身的存在价值需进行高规格维护。估价：每日1万信用点。
总计债务：550万信用点。
“五百五十万……”林杏看着那个天文数字，气极反笑，“你不如直接去抢银行。我只是弹了一首曲子而已。”
“那不是普通的曲子。”
千夜站起身，黑色的和服下摆在地毯上拖曳出沙沙的声响。她赤着脚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杏。
“那首曲子让我很不舒服。它太……空了。”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林杏脖子上的项圈。
“你让我感到了‘饥饿’。所以，你要负责把那个洞填上。”
林杏的瞳孔微微收缩。
又是这个词。饥饿。
这个女人对于“空虚”的恐惧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她用无数的古董填满房间，用密集的图案填满衣服，现在，她要用一个人来填满她的生活。
“如果我拒绝呢？”林杏直视着她的眼睛，试图在气势上扳回一局。
“拒绝？”
千夜歪了歪头，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可能。
“项圈里植入了微型神经毒素胶囊。只要你离开这个别墅范围一百米，或者我的心率监测显示我极度愤怒……”
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轻轻在项圈的搭扣上弹了一下。
“叮。”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听起来像是某种丧钟。
“另外，”千夜转身走向门口，“根据天京市的法律，无力偿还巨额债务的‘老赖’，债权人有权对其进行强制劳务抵扣。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了。直到你还清这550万为止。”
按照合同上那可怜的时薪计算，这大概需要林杏不吃不喝工作一百五十年。
“对了。”
走到门口时，千夜停下了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不喜欢那个睡袍。太素了。”
她拍了拍手。
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燕尾服、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的左眼是一只散发着红光的机械义眼，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托盘。
“老周，带他去更衣。那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是，大小姐。”
老管家微微鞠躬，语气恭敬而刻板。
千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林杏，眼神里满是占有欲得到满足后的慵懒。
“好好打扮一下。今晚的晚餐，我要看到一个完美的……‘钢琴架’。”
……
半小时后。
林杏站在一面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噗……哈哈哈哈！”
脑海里，八重奈肆无忌惮的笑声几乎要震破林杏的耳膜。
“林杏，这就是顶级脚本家的觉悟吗？这身装备……啧啧啧，虽然有点羞耻，但不得不说，清水千夜的审美真的很懂啊！”
镜子里的人，穿着一身改良过的“管家服”。
但和正经的管家服完全不同。
这是一套充满了恶趣味的拘束装。
黑色的修身马甲紧紧包裹着他纤细的腰身，剪裁考究得令人发指，几乎勾勒出了他每一根肋骨的线条。内衬的白衬衫领口开得很低，恰好露出了那个银色的项圈和精致的锁骨。
最过分的是下半身。
裤子是高腰设计的，但在大腿外侧做了特殊的开叉处理，随着走动会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而在背后，腰部的位置有一个金属环扣，显然是用来连接某种牵引绳的。
这一身衣服，既保留了男性的挺拔，又通过细节上的处理，将“服从”和“被拥有”的概念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就不是给人穿的。
这是给一只昂贵的、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穿的羽毛。
“老周，”林杏转过身，看着那位正在整理领结的老管家，语气复杂，“你们家小姐平时都这么……变态吗？”
老管家并没有因为这句冒犯的话而生气。他那只机械义眼转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林先生，请注意您的措辞。这套制服是神代重工的高定款，面料防弹且透气。”
老管家整理好林杏的领口，退后一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而且，自从夫人去世后，大小姐很久没有对‘活物’这么感兴趣了。”
林杏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夫人？你是说千夜的母亲？”
老管家并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标准的扑克脸。
“那是禁忌话题，林先生。在这个家里，如果您想活得久一点，最好学会两件事：第一，绝对服从大小姐的命令；第二，不要试图探究这个房子的过去。”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吧。大小姐不喜欢等人。尤其是……在这个时间点。”
“这个时间点？”林杏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五点半。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透过落地窗，林杏可以看到别墅的庭院。那里种满了枫树，但在全息投影的灯光照射下，那些枫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红色，像是一片凝固的血海。
“逢魔之时。”
林杏低声念叨着这个词。
他跟着老管家走出了房间。走廊同样拥挤不堪，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能剧面具、防毒面具、狐狸面具……它们空洞的眼眶仿佛都在注视着这个新来的闯入者。
林杏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对八重奈说道：
“八重，扫描一下这个房子的结构图。”
“已经在做了。不过……”八重奈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很奇怪。雷达显示这个别墅的空间结构很不稳定。尤其是三楼的东侧，有一块区域是完全黑色的，连声呐都穿透不进去。”
“三楼东侧……”
林杏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个方位。
“还有，”八重奈补充道，“虽然你现在的处境很像是某些R18小说的开头，但我检测到清水千夜身上的‘孽’正在剧烈波动。那种饥饿感……正在向你所在的位置汇聚。”
“我知道。”
林杏抬起头。
走廊的尽头，那扇通往餐厅的红木大门正紧紧关闭着。门缝里透出一丝昏黄的光。
他能感觉到，门后面有一只巨大的、永远无法被填满的野兽，正在张开嘴巴，等着他自投罗网。
这哪里是什么金丝雀的笼子。
这分明是献祭者的祭坛。
“剧本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没有退场的道理。”
林杏整理了一下那个带着耻辱意味的领结，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
“不论她是想玩养成游戏，还是想玩恐怖游戏……作为专业的脚本家，我都会奉陪到底。”
他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门轴转动，发出沉闷的低吼。
迎接他的，是满屋子琳琅满目到令人眩晕的珍馐美味，以及坐在长桌尽头，那个在阴影中微笑的魔女。
“欢迎回家，我的……钢琴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