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的声音沉重闷哑,像是一口棺材被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眼前的景象让林杏的瞳孔微微收缩。
如果说卧室是对空间的恐怖填充,那么餐厅就是对“欲望”的极致堆砌。
一张足以容纳四十人的长条形黑曜石餐桌横亘在房间中央。桌面上没有一寸空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
从还在滋滋作响的神户A5和牛排,到散发着冷气的深海刺身船;从色彩斑斓的分子料理塔,到复古的法式鹅肝冻。甚至还有巨大的全息投影装置,在食物上方投射出它们活着时的样子——虚幻的金枪鱼在空气中游弋,电子合成的蝴蝶在甜点上煽动翅膀。
这是一场足以喂饱一个连队的盛宴。
但餐桌旁只有一把椅子。
清水千夜坐在长桌的最顶端,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隐都天京灰暗的雨夜和闪烁的霓虹,而她就像是一个孤独的君王,面对着这满桌的珍馐,脸上却只有深深的厌倦。
“太慢了。”
她没有抬头,手中的银质餐刀机械地切割着盘中的一块肉排。那动作不像是进食,更像是在解剖尸体。
林杏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那件羞耻的“管家服”紧紧勒着他的肋骨,让他每一次呼吸都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大腿外侧裸露的皮肤接触到餐厅里略低的冷气,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迈步向前,硬底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这脚步声显得格外突兀。
“抱歉,千夜小姐。”
林杏走到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按照剧本里学来的礼仪,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抚胸,微微欠身。
“更衣花费了一些时间。”
千夜手中的餐刀停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从林杏那双没有任何情绪的黑眼睛开始,一点点向下游移。
她审视着那个银色的项圈,审视着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锁骨,审视着被马甲勒紧的腰线,最后目光停留在那高腰裤侧边开叉处隐约可见的大腿线条上。
“转一圈。”她命令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可违抗的冷硬。
林杏抿了抿嘴唇。哪怕做好了心理建设,这种被当作牲口检疫般的羞耻感依然像电流一样窜过脊背。
但他还是照做了。
他动作僵硬地原地转了一圈。背后的金属牵引环在灯光下反射出一道寒光。
“嗯……”
千夜发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鼻音,似乎是满意,又似乎是某种恶趣味得到了满足。
“老周的眼光不错。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它把你的‘易碎感’都勒出来了。”
她放下刀叉,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过来。”
林杏走过去。
“跪下。”
林杏的动作顿了一下。
“怎么?合同条款里写得很清楚,绝对服从。”千夜单手支着下巴,那只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机械义肢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还是说,你想体验一下项圈的电流?”
“……不必。”
林杏咬着牙,缓缓弯曲膝盖。
地板很硬,也很冷。当膝盖触地的那一刻,那种屈辱感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跪在千夜的腿边,高度恰好能让视线与桌面齐平。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些堆积如山的食物显得更加荒诞而压抑。
“现在的你,看起来顺眼多了。”
千夜伸出手——那是她的机械左手。冰冷的皮革指尖触碰到林杏的脸颊,顺着下颌线滑向他的嘴唇,然后强硬地捏住了他的下巴。
“张嘴。”
林杏被迫仰起头,看着那双毫无高光的眼睛。
他张开嘴。
千夜从盘子里叉起一块半熟的牛肉,鲜红的汁水顺着银叉滴落。她没有立刻喂给他,而是悬停在他的嘴唇上方。
“你知道吗?林杏。”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
“这些食物,味道都很完美。完美的甜度,完美的咸度,完美的口感……神代重工的味觉调配师甚至能精确到每一个分子的排列。”
红色的肉汁滴落在林杏苍白的嘴唇上,像是一道蜿蜒的血痕。
“但是,把它们吃下去的时候,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饥饿感”再次浮现。林杏身边的空气温度骤降,他仿佛看到无数黑色的触手从千夜的影子里伸出来,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一切。
“就像是在吞噬沙子。无论塞进去多少,那个洞……永远填不满。”
突然,她手腕一抖,将那块牛肉粗暴地塞进了林杏的嘴里。
“唔……”
林杏被迫含住那块肉。肉汁的腥甜味在口腔里炸开。
“吃下去。”千夜命令道,眼神死死盯着他吞咽的动作,“替我尝尝,它到底是什么味道。”
林杏艰难地咀嚼,吞咽。喉结上下滚动。
千夜看着那个滚动的喉结,眼底的疯狂似乎平息了一点点。她像是在通过林杏的身体进食一样,那种极度的饥渴得到了一丝虚幻的缓解。
“味道怎么样?”她问。
“……很贵。”林杏咽下食物,冷冷地回答,“全是金钱腐烂的味道。”
“呵。”
千夜轻笑了一声。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她。
“很好。看来你的舌头还没有坏掉。”
她收回手,拿起餐巾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污渍。
“既然嘴巴空出来了,那就做点别的吧。我不喜欢安静,安静会让我想起……某些讨厌的声音。”
她随手从桌边拿起一个电子阅读板,扔到了林杏面前的地板上。
“念。”
林杏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是一首晦涩的古诗,是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篇章——《吸血鬼的变形》。
这绝不是巧合。
“带着感情念。”千夜重新拿起刀叉,开始肢解一只龙虾,“如果你念错一个字,或者语气我不喜欢,我就让老周给你加一条‘噪音惩罚’。”
林杏深吸一口气。
作为曾经的顶级脚本家,他对台词的把控力是专业级的。既然她想看戏,那他就陪她演这出荒诞剧。
他调整了声线。不再是平日里的伪装,而是压低了嗓音,用一种如同大提琴般低沉、磁性,却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华丽声线开始诵读:
“那女人,却像一条蛇在炭火上……”
“揉着胸脯,在铁制的胸衣上……”
随着他的诵读,千夜进食的动作慢了下来。
“这嘴唇之所以如此湿润,只是为了让古板的良心在床上失去贞操……”
林杏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餐厅里。他故意在某些字眼上加重了语气,眼神却始终清明冷静。
千夜放下了刀叉。
她转过身,正对着跪在地上的林杏。
“继续。”
她俯下身,那只冰冷的机械手再次伸了过来。这一次,不是脸颊,而是顺着林杏敞开的领口,滑入了他的衬衫。
冰冷的金属指尖划过温热的胸膛,引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林杏的声音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停。
“我吸干了所有的骨髓,而在我想朝她转过身去……”
那只手并不温柔。它像是在检查一件精密仪器的内部结构,按压着林杏的肋骨,感受着下面剧烈跳动的心脏。
“心跳很快。”千夜在他耳边低语,热气喷洒在他的耳廓上,“你在害怕吗?还是在兴奋?”
“……我在工作。”林杏咬着牙念完了最后一句,“为了偿还那该死的五百五十万。”
千夜的手停在他心脏的位置。
她能感受到掌心下那个鲜活生命的律动。那么强烈,那么真实。这与她那颗死寂的、只有空虚的心脏完全不同。
一种想要将这颗心脏挖出来,塞进自己胸腔里的冲动油然而生。
但她忍住了。
因为她更喜欢这种“隔着皮肤触摸生命”的感觉。那种掌控着对方生死、掌控着对方每一次心跳频率的绝对支配感,比任何食物都更能填补她的饥饿。
“工作……”
千夜喃喃自语着这两个字,眼神逐渐变得迷离。
“你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当你想要反抗却不得不顺从的时候。”
她猛地抽出手,带出一丝冷风。
“够了。”
她站起身,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稍微散去了一些。
“我也饱了。”
虽然桌上的食物几乎没动,但她似乎已经从林杏的屈辱和诵读中摄取了足够的“精神食粮”。
“老周。”
一直隐没在阴影里的老管家无声地出现。
“带他去‘笼子’。”千夜转过身,不再看林杏一眼,“今晚我要睡个好觉。如果他敢发出任何声音吵醒我……”
“老奴明白。”管家低下头。
千夜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向着餐厅深处的私人电梯走去。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林杏听到了她最后留下的轻语:
“明天早点叫醒我。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这只鸟儿在阳光下绝望的样子了。”
……
十分钟后。
林杏被带到了所谓的“笼子”。
那不是客房,也不是佣人房。
那是位于别墅二楼回廊尽头的一个半开放式露台改建的房间。四面都是防弹玻璃,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一切,毫无隐私可言。
房间里只有一张没有任何遮挡的床,以及……一架黑色的钢琴。
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这就是您的休息处,林先生。”老管家站在玻璃门外,语气依然恭敬而冷漠,“门锁是生物识别的,只有大小姐能打开。洗手间在隔板后面。另外,请不要试图敲击玻璃,那会触发警报。”
随着“咔哒”一声落锁声,老管家离开了。
林杏独自站在这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
外面的雨还在下,雨水顺着玻璃幕墙流淌,像是一道道泪痕。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天京城的夜景,那些闪烁的霓虹灯火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哈……”
林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倒在那张唯一的床上。
“八重,你在吗?”他在脑海里问道。
“我在。”八重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凝重,“刚才好险。在餐厅的时候,那种‘孽’的浓度简直爆表。如果不是你最后那几句诗稳住了节奏,她可能真的会失控把你给‘吃’了——字面意义上的吃。”
“我知道。”
林杏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项圈。那里的皮肤依然残留着机械义肢冰冷的触感。
“她不是在找情人,也不是在找仆人。”
林杏翻了个身,看着玻璃天花板外漆黑的夜空。
“她在找一个‘锚’。一个能把她固定在这个世界上,不让她被内心的虚无吞噬掉的锚点。”
他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那是一种属于脚本家的、近乎无情的理性光芒。
“既然她这么想要填满……”
林杏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那我就把自己变成最毒的诱饵,塞进她的喉咙里。”
他闭上眼,脑海中回放着千夜在听到那首诗时的反应。
恐惧。
除了支配欲和贪婪,他在那个瞬间,在千夜的眼底深处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恐惧。
那是对“死亡”和“变异”的恐惧,是对《吸血鬼》这首诗中描述的那种自我毁灭的共鸣。
“剧本的第一幕结束了。”
林杏轻声说道。
“明天,该给这位大小姐一点‘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窗外的雨势渐大,雷声隐隐滚过天际。
在在那玻璃牢笼中,身穿黑色束缚装的少年像是一只收敛了羽翼的黑天鹅,在暴风雨的前夜,安静地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