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少年整理好领结。那是一枚深红色的丝绒领结,像是一滴干涸的血,点缀在苍白的脖颈正中。
林杏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浴室的门。
老管家老周依然像是一尊风化的石雕般守在门口,那只红色的义眼在幽暗的走廊里微微闪烁。
“请随我来,林先生。大小姐正在‘更衣室’等您。”
林杏点点头,跟在老周身后,踏入了清水家别墅真正的核心区域。
如果说昨晚的餐厅是一场视觉的暴饮暴食,那么此刻这条通往主卧的长廊,便是一条令人窒息的黄金食道。
这也是林杏第一次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太满了。
真的太满了。
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没有任何一寸留白。
左侧是整面墙的全息浮世绘,巨大的鬼怪与机械艺伎在电子海浪中纠缠,色彩饱和度被调到了极致的艳丽;右侧则是密密麻麻的古董架,上面摆满了并不配套的瓷器、武士刀、西洋钟表,甚至还有几个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畸形生物标本。
头顶是繁复的水晶吊灯,垂下的流苏几乎要扫到人的头顶;脚下是厚重得让人迈不开步子的波斯地毯,花纹繁复到让人眼晕。
这里没有所谓的“极简美学”,只有对“空白”近乎病态的恐惧。
林杏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误入了万花筒的苍蝇,四周都是过剩的信息流,挤压着他的视神经。
“这里的装饰风格……”林杏尽量用一种客观的语气开口,“很特别。”
老周的脚步没有停顿,声音依然平板无波:“大小姐不喜欢‘空’。她说,如果有空隙,就会有看不见的东西钻进来。”
林杏的眸光微微一闪。
看不见的东西。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关键词。这是典型的强迫性神经症表现,甚至可能伴随着某种幻视。清水千夜的“孽”,看来不仅仅是贪婪,更是一种源于深层恐惧的自我填补。
“到了。”
老周在一扇雕刻着繁复百花图的黑檀木大门前停下。
“进去吧。记住,在更衣期间,您是大小姐的手,也是她的镜子。不要多话,除非她问你。”
大门无声地滑开。
一股浓郁到近乎甜腻的熏香扑面而来,那是沉香混合了某种化学合成费洛蒙的味道。
房间里很暗,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地灯。
巨大的更衣室中央,立着一面三面折叠的落地镜。清水千夜就站在镜子前。
她背对着门口,身上只披着一件黑色的丝绸晨缕,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像是一滩晕开的墨迹。她原本凌厉的短发此刻有些凌乱地翘着,露出一截修长却显得异常苍白的后颈。
听到脚步声,她没有回头。
“过来。”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的沙哑,比平时少了几分尖锐,却多了一种慵懒的危险感。
林杏走上前,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优雅地欠身:“早安,大小姐。”
“我不喜欢那个‘大’字。”千夜看着镜子里的林杏,眼神有些涣散,“显得我很老。”
“早安,千夜小姐。”林杏从善如流地改口。
“帮我穿衣服。”
她张开双臂,那个动作像是在拥抱空气,又像是在等待被钉上十字架。
林杏走到旁边的衣架前。那里的机械臂正托举着一套繁复的“神代流”女子高中制服。与普通学校的水手服不同,清水千夜的制服经过了大量的非法改装——防弹纤维混纺的面料,暗藏在裙摆下的战术腿环,以及那一层层如同盔甲般的内衬。
林杏取下衬衫。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千夜肩膀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肌肉紧绷了一下。
这是一种本能的排斥,但很快就被另一种渴望压了下去。
“紧一点。”
在林杏帮她系上背后的束腰带时,千夜低声命令道。
“再紧一点。”
林杏依言收紧了带子。勒紧的布料勾勒出少女惊心动魄的腰线,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够。”千夜皱着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还能呼吸。我不喜欢这种里面空荡荡的感觉。”
林杏的手顿了顿。
他看着镜子里那张精致却阴郁的脸,轻声说道:“过度的束缚会影响血液循环,导致您在下午感到头晕。作为您的贴身管家,我不建议这么做。”
千夜猛地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子里的林杏。
“你在教我做事?”
“我在履行职责。”林杏没有退缩,依然保持着系带子的姿势,眼神平静地与她在镜中对视,“您花五百五十万买下的,应该是一个能让您时刻保持最佳状态的辅助者,而不是一个只会盲目勒死主人的杀手。”
空气凝固了几秒。
千夜眼中的怒意翻涌着,像是一条被激怒的蛇。但随后,那种怒意突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的兴味。
“哼……”
她发出一声冷笑,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说得对。如果我晕倒了,就没办法欣赏那些蠢货恐惧的表情了。”
她转过身,面对着林杏。
“那就这样吧。现在,帮我梳头。”
林杏拿起梳妆台上的黑檀木梳。
千夜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林杏的动作很轻,很稳。他的手指穿过千夜黑色的短发,指尖偶尔会触碰到她耳后的皮肤。那里植入了一个微型的神经接口,银色的金属在黑发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赛博朋克特有的残缺美。
在梳头的过程中,林杏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这个更衣室。
和外面一样,这里也堆满了东西。无数的衣服、鞋子、首饰盒堆积如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但就在这堆积如山的杂物中,林杏敏锐地发现了一个违和点。
在房间的最角落,有一幅挂歪了的画。
那是一幅并不高明的涂鸦,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色彩明快,线条稚嫩,与这个阴森压抑的房间格格不入。
更重要的是,那幅画的周围,有一圈奇怪的“留白”。
就像是其他的杂物都有意识地避开了那幅画,不敢靠近它分毫。
“你在看什么?”
千夜闭着眼,却仿佛长了后眼一般,突然开口。
林杏收回目光,手中的梳子没有任何停顿:“我在看您的发质。显然,长期使用劣质的合成洗发水损伤了毛鳞片。如果您允许,今晚我可以为您调制一款天然草本的护理液。”
“……多管闲事。”
千夜嘟囔了一句,但并没有拒绝。
“好了。”
林杏放下梳子,拿起那条标志性的银色金属项圈。
千夜睁开眼,微微仰起头,露出了脆弱的咽喉。
这是一种完全信任的姿态,也是一种绝对傲慢的姿态。她笃定林杏不敢伤害她,或者说,她甚至期待着某种意外的发生。
“咔哒。”
随着一声清脆的机械咬合声,项圈扣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红色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随即转为常亮的幽蓝。
“完美。”
千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全副武装,毫无破绽。那些空虚被衣服、束腰、项圈填满了,她又变成了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清水组大小姐。
“走吧。”
她站起身,抓起桌上的书包——那里面装的恐怕不是课本,而是高爆手雷或者违禁插件。
林杏跟在她身后,走出了房间。
穿过长廊,来到别墅的玄关。
一辆黑色的加长悬浮轿车已经停在门口。车身上印着清水组的家徽:一朵在荆棘中盛开的血色龙胆。
就在千夜即将上车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别墅。
雨停了。清晨的阳光洒在别墅的外墙上。
那是一栋典型的日式庭院建筑,但在二楼的最西侧,有一扇窗户被黑色的木板死死钉住了。
那里没有光,也没有风。
那是林杏之前在雷达扫描图上看到的“黑区”。也就是……画室。
千夜的目光在那扇封死的窗户上停留了足足五秒钟。她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厌恶,有恐惧,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哀伤。
“林杏。”她突然开口。
“在。”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留白吗?”
她没有等林杏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声音轻得像是会被风吹散。
“因为如果我不把画布填满……那个本来应该在那里的人,就会消失。”
林杏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
“本来应该在那里的人”——是指那个消失的副人格?还是指逝去的母亲?
还没等他细想,千夜已经恢复了那种冷硬的表情。
“上车。如果你敢在学校里给我丢人,我就把你扔进绞肉机里做成花肥。”
她钻进车厢,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林杏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车门,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花肥吗……”
他在心里对那个看不见的系统说道:
“八重,记录下来。目标人物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一半’的缺失。她在潜意识里……在试图用这种填满一切的方式,来维持那个幽灵的存在。”
耳机里传来八重奈清冷的电子音:“收到。但林杏,我警告你,她在看那扇窗户的时候,我也检测到了极强的杀意。那不是对别人的杀意,是对自己的。”
“我知道。”
林杏拉开车门,优雅地坐进了千夜身边的位置。
“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剧本会如此有趣啊。”
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一片霓虹色的水花。
巨大的黑色轿车像是一口移动的棺材,载着这一对各怀鬼胎的主仆,驶向了名为学校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