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九龙高校的午休时间,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廉价合成机油与变质便当混合的怪味。
雨还在下。在这个被酸雨笼罩的隐都天京,阳光是只有富人区才买得起的奢侈品。
林杏坐在三年二班教室的角落里,手指轻轻摩挲着脖颈上那个冰冷的银色金属环。为了遮掩这个象征“奴隶”身份的项圈,他特意将制服衬衫的领口立了起来,但这并没有什么用。
整个上午,清水千夜都像一座黑色的冰山坐在他前排。她不说话,周围五米内就是真空带。但此刻,她被教导主任叫去了办公室——据说是因为早读时有个不知死活的转校生多看了她一眼,结果被吓得当场义眼过载短路。
“这就是‘空窗期’啊。”
林杏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根据他对三流剧本的了解,当“魔王”暂时离席,那些只有几句台词的杂鱼反派就会跳出来刷存在感。
果不其然。
几个身影挡住了窗外的霓虹光,阴影笼罩了林杏的课桌。
“喂,新来的。”
说话的是一个满脸植入着劣质铆钉的寸头男生,他的整条右臂都是改装过的液压钳,正在发出刺耳的嗡嗡声。他是田中铁男的小弟,显然是为了给老大找回昨天丢掉的面子。
林杏没有抬头,只是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手里的古文书:“有事?”
“听说你昨天很嚣张啊?还有……”那个男生猥琐地笑了笑,液压手臂猛地拍在桌子上,震得书本一跳,“听说你给清水大小姐当了‘狗’?滋味怎么样啊?那种怪物的床——”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按住了那只液压臂。
林杏终于抬起头。他的眼镜片上闪过一丝冷光,那双在镜片后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看着不可回收垃圾的厌倦。
“你的液压臂伺服电机噪音很大,大概是使用了并不匹配的二手回收轴承。”林杏的声音清冷,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教室,“还有,你的口气比你的义肢还要廉价。”
“你找死!”
男生恼羞成怒,巨大的液压钳猛地张开,带着破风声抓向林杏的脖子。
林杏坐在椅子上,连姿势都没有变。他在计算角度。以他现在的身体素质,侧头避开这一击需要0.3秒,然后用钢笔刺入对方义肢的连接软管……
然而,他没有动。
因为剧本不需要他动。
嗡——!
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低频震动瞬间席卷了整个教室。那不是声音,而是纯粹的、如有实质的杀意。
那是高浓度的“孽”。
那个男生的液压钳停在了距离林杏脖子一厘米的地方。不是他想停,而是他的义肢控制系统仿佛被某种恐怖的磁场干扰,正在疯狂报错,红灯狂闪。
“谁允许你,碰我的东西?”
一个没有任何起伏的女声在教室门口响起。
死寂。
原本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得像一座坟墓。所有人都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门口那个穿着整洁制服的短发少女。
清水千夜手里提着那个不幸短路的转校生的机械头颅(大概是刚刚去办公室顺手拿回来的),黑色的皮鞋踩在有些积水的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她没有看那个男生,那双如死水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林杏。
哪怕隔着半个教室,林杏也能感觉到那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视线正像触手一样在他身上游走,检查他是否有任何破损。
“大……大小姐,我只是……”寸头男生浑身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千夜走到了桌前。
她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轻轻搭在了那只巨大的液压臂上。
“这只手,离他太近了。”
并没有看到她如何用力,只听见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那只足以粉碎岩石的工业级液压臂,竟然在她纤细的手掌下像橡皮泥一样开始变形、崩裂,内部的液压油滋滋地喷涌而出,溅了一地。
“啊啊啊啊啊!!”男生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捂着废掉的手臂跪倒在地。
千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去手套上沾到的一点机油,然后——
把那块脏了的手帕扔在了男生的脸上。
“滚。”
男生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教室,连带着他的同伙们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教室里依然死寂。
千夜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然坐在椅子上的林杏。
“你为什么不躲?”她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极度的压抑。
林杏推了推眼镜,仰起头,露出那个银色的项圈,嘴角勾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因为那是主人的所有物。如果坏了,也是主人需要操心的事情,不是吗?”
千夜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林杏的领带,将他拉向自己,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一起。
“记住了。”
她的呼吸喷洒在林杏的脸上,带着一丝薄荷的冷香,以及那种仿佛要将人吞吃入腹的饥饿感。
“你是我的。只有我可以弄坏你,也只有我可以修好你。如果你让别人碰脏了……”千夜的手指隔着衬衫划过林杏的心口,“我就把这一块挖出来,洗干净再填回去。”
那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话。
林杏看着她眼底深处疯狂涌动的黑色暗流,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想笑。
(真是糟糕的占有欲啊。不过,这正是我需要的燃料。)
“明白了,大小姐。”他轻声回答。
……
放学后的时间,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黑色的高级悬浮车穿过雨幕,驶向半山腰的别墅。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掠过的霓虹灯光明明灭灭地照在两人的脸上。
自从上车后,千夜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紧紧地抓着林杏的一只手,力道大得几乎让林杏的指骨生疼。她似乎处于一种极度的“分离焦虑”后的应激状态。仅仅是离开视线十分钟,她就需要通过这种肢体接触来确认林杏的存在。
回到别墅,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怖堆砌”感再次扑面而来。
满墙的古董挂钟同时发出滴答声,无数双油画里的眼睛注视着大厅。这里没有一丝留白,就像千夜的心,塞满了垃圾,却依然觉得空虚。
“换衣服。”
千夜坐在那张巨大的维多利亚式天鹅绒沙发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今天不想看管家服。穿那件……那件白色的。”
那是林杏初遇时穿的白衬衫风格,但经过特制,布料更加透光,且带有某种祭祀长袍的意味。
片刻后,林杏赤着脚走了出来。
别墅的暖气开得很足,但他依然能感到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过来。”
千夜指了指脚边的地毯。
林杏温顺地走过去,跪坐在她的膝边。这已经是这栋别墅里的“常识”。在这里,他不是同学,不是剧本家,而是一只用来取暖的猫,或者一个昂贵的人偶。
千夜伸出手,有些粗暴地扯掉了林杏的领带,然后将手指插入他黑色的发丝中,缓缓地梳理着。
她的动作很慢,指尖时不时触碰到林杏的头皮,带着一丝战栗。
“在学校的时候,”千夜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个垃圾碰到你了吗?”
“没有。”林杏回答,他微微侧过头,任由她的手指在脸颊上游走,“他在碰到我之前,就被您阻止了。”
“嗯。”
千夜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低下头,将脸埋进林杏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种贪婪的呼吸,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还是空的。”
千夜的声音闷闷地从他的颈侧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
“什么?”林杏明知故问,并没有停止手中轻柔的安抚动作。
“……哪里都是空的。”千夜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红血丝。她环视着四周——这个堆满了价值连城的古董、名画、波斯地毯,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的奢华客厅。
“明明已经塞进去了这么多东西……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是心脏跳动的地方,也是‘孽’最浓重的地方,“像是破了一个洞,风一直往里面灌。”
林杏看着她。在灵视的视野中,千夜身后的黑色雾气正像触手一样疯狂地舞动,试图抓取周围的一切——光线、热量、甚至空气,填入那个永远无法满足的黑洞。
这就是“孽”的本质。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心理疾病,这是灵魂层面的残缺。
“也许是因为,您填进去的东西,并不是那个洞想要的形状。”林杏轻声说道,语气像是在诱导迷途的孩子,又像是在观察实验体反应的研究员。
千夜愣了一下。
随即,她眼神中的迷茫瞬间转为了某种更为危险的锐利。
“那你呢?”
她再次逼近,双手捧住林杏的脸颊,力道大得几乎让他的脸变形。
“你是那个形状吗?林杏。”
并不是询问,而是审视。
下一秒,剧烈的刺痛从锁骨处传来。
千夜低下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锁骨上。并没有咬破血管,但那尖锐的虎牙深深地陷入了皮肉之中,带来一种混杂着痛楚的、绝对支配的烙印感。
“唔……”林杏闷哼一声,身体本能地绷紧,但他并没有推开她。
相反,他顺从地仰起脖颈,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完全暴露在这个处于失控边缘的捕食者面前。他的手甚至轻轻搭在了千夜颤抖的后背上,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
这是一种无声的纵容,也是一种高明的控制。
他在告诉她:我就在这里,我是实体的,我能感受到疼痛,所以我能填补你的空虚。
随着痛感的持续,千夜那狂躁不安的气息终于慢慢平复下来。那种想要毁灭一切的黑色雾气,似乎在尝到了林杏的“痛苦”后,得到了一丝暂时的满足,懒洋洋地缩回了她的体内。
良久,千夜松开了口。
那一排整齐的牙印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泛着暧昧的红。
她伸出手指,近乎痴迷地描摹着那个伤口,眼中的死寂终于泛起了一丝名为“安心”的涟漪。
“你是我的。”她再次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对自己强调某个真理,“真的很神奇……只有咬住你的时候,那个洞才不会漏风。”
“那是我的荣幸,大小姐。”林杏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领口,神色依旧平静得像是一湖深潭,完全看不出刚刚遭受了怎样的对待。
千夜看着他那副永远打不碎的平静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是满足,也是更深的渴望。
“累了。”
此时的千夜像是耗尽了发条的人偶,那种唯我独尊的霸气瞬间消散,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惊的脆弱。
她直接倒在了林杏的怀里,把头枕在他的大腿上,蜷缩成一团——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胎儿姿势。
“不要动。也不许发出声音。”她闭上眼睛,命令道,“就这样待着,直到我睡醒。”
“遵命。”
林杏调整了一个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窗外的雨势变大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落地窗上。
别墅内,数不清的座钟、挂钟依然在不知疲倦地走动。滴答,滴答,滴答。这些声音在这个拥挤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空旷。
林杏低下头,看着怀中已经发出均匀呼吸声的少女。
睡着的清水千夜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道千金,也不像那个吞噬一切的怪物。她眉头紧锁,手依然死死抓着林杏的衣角,就像是抓着悬崖边最后的救命稻草。
(真是可悲啊。)
林杏在心中毫无波澜地做出了注解。
(用无数的垃圾填满空间,用对他人的支配填满时间。清水千夜,你到底弄丢了什么东西,才会饿成这个样子?)
他抬起手,虚空在空气中按下了几个琴键。
无声的旋律在指尖流淌。
剧本的第二幕已经拉开,该登场的角色都已经就位。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晚安,我的饲主。”
他在心里轻声说道。
“尽情享受这最后的宁静吧。毕竟……明天开始,这个家里就要变得热闹起来了。”
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别墅角落里那幅被层层叠叠的油画挡住了一半的、并不起眼的涂鸦。
那里,两个手牵手的小人,依然在无声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