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红木门被重重甩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将走廊外那些窥探的目光和暴雨的轰鸣彻底隔绝。
卧室内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将这个拥挤不堪的空间瞬间照亮。
“唔……”
林杏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推到了墙上。后背撞击在挂满墙壁的古董挂毯上,发出一声闷哼。还没等他站稳,清水千夜那具滚烫的躯体就压了上来。
“谁允许你……弹那种曲子的?”
千夜的声音不再像在宴会厅时那样冷硬,而是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破碎感,还有令人惊心的喘息。
一只冰冷的机械手死死扣住了林杏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借着窗外的微光,林杏看清了她的脸。
那双平日里死水般的眼睛,此刻正翻涌着可怕的浑浊。那是“孽”在沸腾,它们被刚才那一曲《夜曲》中极致的孤独所吸引,正在疯狂地侵蚀着宿主的理智。
她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掌控一切的女王,更像是一个在深海中溺水、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孩子。
“你太亮了……”千夜喃喃自语,手指顺着林杏的脸颊滑落,触感却像是要把他的皮肤划开,“那样完整的情绪……那样干净的悲伤……为什么你可以拥有?为什么你的灵魂里没有洞?”
林杏没有动。
银色的项圈因为千夜粗暴的动作勒进了肉里,窒息感阵阵袭来。但他依然保持着那副顺从的姿态,甚至在千夜颤抖的手指划过他喉结时,微微仰起脖颈,将致命的弱点完全暴露给她。
“因为我是您的镜子,小姐。”
林杏的声音很轻,在昏暗的房间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您看到的完整,其实是您自己的倒影。”
“撒谎。”
千夜猛地低头,狠狠地埋进了林杏的颈窝。
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她没有咬下去,只是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林杏皮肤上的气息。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那是一种病态的痉挛。
紧接着,林杏感觉到了不对劲。
热。
惊人的热度透过千夜那昂贵的正装和服传导过来。她的额头抵在林杏的锁骨上,滚烫得像是一块烧红的炭。
“冷……好冷……”
千夜无意识地呢喃着,原本扣住林杏喉咙的手渐渐失去了力气,改为紧紧抓着他腰侧的衣服,指节泛白,仿佛一松手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八重,看来剧情加速了。”林杏在心中冷静地判断,表面上却立刻伸出手,环住了怀里这个正在崩溃的女人。
下一秒,清水千夜彻底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瘫软在林杏怀里。
沉重的义体重量瞬间压了下来,林杏踉跄了一步,勉强靠着墙壁支撑住两人的重量。他低头看着昏迷中的千夜,那张平日里总是写满傲慢和暴戾的脸,此刻却苍白得像一张薄纸,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在梦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来人。”林杏对着空旷的房间喊道。
……
三分钟后。
卧室的灯光被调到了最柔和的暖色调。
千夜已经被安置在了那张巨大的四柱床上。直到这时,林杏才真正看清了这个房间的全貌——这简直是一个用名贵物品堆砌而成的垃圾场。
无数的法国古董娃娃、江户时代的浮世绘、不知名的图腾雕塑、甚至还有并未拆封的最新型枪械模型……它们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每一个平面,连地板上都堆满了画框。
这就叫做“恐怖堆砌(Horror Vacui)”。心理学上,这是对空白的极端恐惧。
只有把所有的空间都填满,才能阻止某些东西从虚无中钻出来。
“体温40.2度,义体排异反应指数上升。”
老管家周伯手里拿着便携式医疗扫描仪,那只独眼的机械义眼飞快地旋转着焦距。这位平日里沉稳冷酷的老人,此刻额头上全是冷汗,手都在微微发抖。
“抑制剂!快拿抑制剂来!”他冲着身后的机械女仆吼道。
林杏站在床边,正在解开千夜繁复的衣领,以便让她呼吸顺畅。他那一身半透明的狩衣已经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肩背线条。脖子上的红痕和项圈在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动作熟练而轻柔。
“周伯,”林杏一边用冷毛巾擦拭千夜滚烫的额头,一边低声问道,“她经常这样吗?”
老管家看着林杏。
按照规矩,作为下人,他不该向一个刚来的“宠物”透露主人的隐私。但看着林杏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以及他照顾小姐时那种甚至比专业医生还要熟练的温柔(毕竟前世照顾过无数次生病的剧本甲方和自己),老管家的防线动摇了。
“只有在这个月份……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
周伯叹了口气,接过机械女仆递来的注射器,小心翼翼地推入千夜的手臂静脉。
随着药液的注入,千夜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但依然紧紧抓着床单,手指关节青白。
“是因为……夫人吗?”林杏抛出了诱饵。
周伯的手猛地一顿。他深深地看了林杏一眼,眼神复杂:“你很聪明,孩子。但也因为太聪明,在这个家里会活不长。”
老管家转过身,看着满屋子堆积如山的物品,声音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小姐她……很苦。”
“外面的人都说清水组的大小姐暴虐成性,是个只会吞噬的怪物。但他们不知道,自从十一岁那年,夫人去世之后,小姐的世界就停滞了。”
周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雨幕,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夫人在医院病危,老爷在外面处理帮派火拼。我去学校接小姐……可是……”
说到这里,老管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回忆那个具体的细节。
“总之,小姐没能见到夫人最后一面。她回来的时候,夫人已经盖上了白布。”
“从那以后,小姐就变了。她开始疯狂地收集东西,把房间填满,把时间填满。她觉得只要没有空隙,就不会感到孤独。只要手里抓着东西,就不会再失去。”
林杏静静地听着。
他在心中快速构建着时间线和人物心理图谱。
(未完成的告别。典型的丧亲创伤。这符合八重奈的推断。但是……)
林杏的目光越过昏睡的千夜,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这间屋子里唯一显得“空旷”的东西——一个精致的相框,但是被扣过去了,背面朝上。
“周伯,这里的画,都是小姐画的吗?”林杏指了指堆在地上的那些画框。
“是的。那是小姐唯一的宣泄方式。”周伯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可惜,现在的画,我也看不懂了。以前……以前小姐的画不是这样的。”
“以前?”
“嗯。十一岁之前,小姐很有天赋。她的画让人看了会笑,很温暖。但现在……”周伯看了一眼那些露出一角的画布,上面全是黑红色的纠缠线条,如同某种正在尖叫的内脏,“现在只剩下恐惧了。”
床上的千夜突然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梦呓。
“不要……”
林杏立刻俯下身,握住了她在空中乱抓的手。
“我在。”
也许是感觉到了掌心的温度,或者是林杏身上那股特有的、淡淡的安神香气,千夜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了。她反手扣住林杏的手指,力气大得惊人,就像是在悬崖边抓住了救命稻草。
周伯看着这一幕,眼神变了变。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小姐在发病时能如此快地安静下来。哪怕是以前那些昂贵的男伴,或者是强效的镇静剂,都没有眼前这个少年的一句“我在”管用。
“看来,小姐离不开你了。”周伯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也带着一丝恳求,“今晚,你守在这里吧。哪也不要去。”
“这是我的荣幸。”
林杏微微颔首,那副完美的“顺从者”面具毫无破绽。
老管家带着机械女仆们退了出去,关上了厚重的房门。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钟表走动的滴答声,和千夜沉重的呼吸声。
林杏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任由千夜抓着他的左手。他的右手轻轻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胃部——那是“共情”带来的副作用,即便千夜还没有完全把孽转移给他,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也让他开始感到不适。
他抬起头,环视着这个如同豪华陵墓般的房间。
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扣着的相框上。
虽然手被抓着无法移动,但林杏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相框里,或许藏着八重奈和老管家都没有发现的、真正致命的“剧本bug”。
“十一岁……”林杏看着千夜那张即使在睡梦中依然充满不安的脸,轻声自语,“仅仅是因为没见到最后一面,就会让一个人的画风从‘温暖’变成‘地狱’吗?”
“不,清水千夜。”
他伸出自由的右手,轻轻拨开千夜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刘海,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只有在无人时才会显露的、近乎神性的悲悯。
“你不是因为失去了母亲而痛苦。”
“你是因为……在这个房间里,弄丢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东西。”
窗外一道惊雷炸响。
林杏的手指停在半空,他看到千夜的眼角,缓缓滑落了一滴眼泪。
那滴泪水清澈透明,在这个充满了污浊欲望和钢铁废墟的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