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转动的声音在雷雨夜里被拉得极长,像是一声干涩的叹息。
清水千夜并没有完全睡着。
高烧让她的意识在大脑皮层上煎熬,像是被放在一块烧红的铁板上反复炙烤。眼前是光怪陆离的色块,耳边是无数嘈杂的电流声和暴雨的轰鸣。
她感觉自己正陷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沼泽里,无数只手正抓着她的脚踝,那是她买回来的古董,是她囤积的画作,是那些死物的灵魂,它们要把她拖下去,填满那个名为“孤独”的无底洞。
直到那一抹烛光刺破了黑暗。
那光线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但在绝对的漆黑中,它却比探照灯还要刺眼。
千夜费力地睁开眼睛,沉重的眼皮仿佛坠着千钧铅块。
她想喊人,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炭火,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定是周伯……或者是那个新来的男仆……
但下一秒,她的瞳孔剧烈收缩,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跳动。
那个走进来的身影,太小了。
那不是成年人的身形。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骨架纤细的影子。
昏黄的烛火自下而上地照亮了那张脸——那张在此刻显得苍白如纸,却又挂着诡异笑容的脸。
那件衣服……
千夜的呼吸瞬间凝滞。
那是不可能存在的衣服。那是十一年前,在那场葬礼之后,应该已经被烧毁的衣服。白色的蕾丝边已经泛黄,紧紧地箍在来人的身上,显得那样不合身,那样扭曲。
“……千……寻?”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带倒刺的钩子,从她干裂的嘴唇间被硬生生扯了出来。
并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啪嗒、啪嗒。”
那声音很轻,却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千夜的神经末梢上。
来人走得很慢,他在那堆满了昂贵垃圾的房间里穿行,像是一个游荡在自家后花园的幽灵。那些价值连城的明代花瓶、赛博格风格的金属雕塑,在他身边投下狰狞的巨影,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将他吞噬,但他毫不在意。
他只是举着那根白色的蜡烛,微笑着,一步步逼近那张巨大的四柱床。
千夜想要后退,身体却因为高烧而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影子越来越近,直到那股带着陈旧衣柜霉味和蜡烛燃烧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个身影停在了床边。
借着烛光,千夜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林杏的脸,却又不是林杏。
那双平日里总是低垂顺从、或是偶尔透出清冷疏离的眼睛,此刻正睁得很大。瞳孔里映着两簇跳动的火苗,眼神天真得近乎残忍,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不知世事恶毒的好奇。
然后,他开口了。
“呐,姐姐。”
这一声唤,让窗外的惊雷都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声音。
那不是林杏的声音。
那是使用了【伪声精通】技巧后,被刻意拔高、调整了声带共鸣,精准复刻的童声。
清脆、稚嫩,带着一丝撒娇的鼻音,却在这样的雨夜里,听起来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回响。
千夜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真的是……你……”千夜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混杂着冷汗,刺痛了眼睛,“我……我在做梦……我在做噩梦……”
“做梦?”
面前的“幽灵”歪了歪头,动作僵硬得像是一个关节生锈的人偶。
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苍白、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圆润。
他轻轻地将滚烫的烛油,滴了一滴在千夜的手背上。
“滋。”
剧烈的灼痛感瞬间传遍全身。
“痛吗?”
那个稚嫩的声音嬉笑着问道,语气里满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意,“痛的话,就不是梦哦。”
千夜痛得抽搐了一下,但她没有缩回手。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仿佛要透过那具躯壳看到那个消逝已久的灵魂。
林杏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黑道女王,此刻像只待宰的羔羊般瑟缩在被子里。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更加冷静。
剧本已经进入高潮,演员不能有丝毫的心软。
要救她,就必须先毁了她。
他动了。
他并没有停在床边,而是抬起膝盖,直接爬上了床。
那张巨大的床垫因为他的重量而深深凹陷下去。这种真实的重量感彻底击碎了千夜最后的心理防线——如果是幻觉,是不应该有重量的。
林杏跪坐在千夜身侧,那件过紧的洋装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但这恰好让他发出的声音带上了一种破碎的气音。
他俯下身,脸庞距离千夜只有不到五厘米。
烛火在他的脸侧跳动,将他一半脸映得通红,另一半脸埋在深沉的阴影里。
千夜甚至能感觉到他冰冷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脸上。
“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林杏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沿着千夜发烫的脸颊缓缓滑落,最终停在她那戴着金属项圈的脖颈上。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项圈,就像是一个孩子在抚摸自己心爱的玩具。
“这个房间真的好挤啊。”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宝物,语气变得有些委屈,又有些嘲弄。
“你塞了这么多东西进来……是因为害怕吗?姐姐。”
“不……不是……”千夜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她的理智正在在那双漆黑瞳孔的注视下寸寸崩塌,“我是……我是想……”
“你想把我也塞进来吗?”
林杏打断了她,嘴角那个天真的笑容逐渐扩大,变得扭曲而怪诞。
“就像把妈妈塞进那个黑色的盒子里一样?”
“啊——!!!”
千夜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短促尖叫,却又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瞳孔涣散。
就在这时,一直盘踞在千夜体内的“孽”终于有了反应。
在林杏的灵视中,那些原本嚣张跋扈、吞噬一切的黑色触手,此刻竟然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疯狂地向后退缩。它们畏惧的不是林杏,而是林杏此刻所扮演的这个“概念”——那个被它们亲手杀死的源头。
林杏感受到了那股来自“孽”的恐惧。
就是现在。
他猛地俯身,双手撑在千夜头的两侧,将她彻底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手中的蜡烛倾斜,滚烫的蜡油眼看就要滴落,摇曳的火光映在他那双此时此刻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里。
他不再笑了。
那天真的面具瞬间碎裂,露出下面森然的白骨。
他死死盯着千夜的眼睛,用那个属于11岁孩童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审判般的问题:
“姐姐,你为什么要杀掉我?”
千夜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天玩得不开心吗?”
林杏的声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冷,像是贴着她的耳膜吹进大脑的风。
“明明说好了要一起躲起来的……明明说好了,谁也不许出去的……”
“不是的!不是的!!”千夜终于崩溃了,她疯狂地摇着头,泪水决堤而出,“我没有!我不想的!千寻!我不想的!!”
“撒谎。”
林杏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如果你不想,为什么这里……”
他的手指猛地用力,按在了千夜的心口位置。
“……为什么这里,这么空呢?”
“既然你这么喜欢东西填满……”
林杏忽然凑近她的耳边,声音变得极其幽怨,像是来自坟墓的呢喃:
“那为什么,不把我也永远留下来呢?”
轰隆——!
一道巨大的闪电劈下,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也将林杏那张画着死人妆般的脸庞映照得如同恶鬼。
千夜看着那张脸,巨大的愧疚、恐惧和积压了十一年的疯狂瞬间决堤。她的精神防线彻底告破,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度的癫狂与崩溃之中。
“对不起……对不起……把身体还给你……我还给你!!”
她哭喊着,想要伸手去抓林杏,却又不敢触碰那个“亡灵”。
达到了。
林杏看着千夜彻底崩溃的模样,知道这剂猛药已经生效。
伤口已经撕开,接下来,就是让它流血,直到毒素流尽。
“我好冷啊,姐姐。”
林杏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
那是他在赌,赌千夜内心最深处的那一点柔软。
“下面好黑……好冷……”
他颤抖着,身体似乎因为寒冷而蜷缩起来。手中的烛火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你抱抱我……好不好?”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砸碎了千夜所有的恐惧。
那是她的半身。是她杀死的半身。
无论变成什么样,那都是她的千寻。
“好……好……”
千夜哭着,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想要拥抱面前这个冰冷的亡灵。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林杏衣角的那一瞬间。
“呼。”
林杏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唯一的、微弱的烛火,熄灭了。
世界瞬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只有窗外的暴雨声,依旧震耳欲聋。
千夜抱了个空。
黑暗中,只剩下她绝望的哭声,和那个幽灵般的声音在房间里最后的回响:
“抓不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