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烛火熄灭的那一刻,变成了实体。
如果说之前的别墅是堆满了昂贵死物的仓库,那么现在的这个房间,就是一个巨大的、正在蠕动的胃袋。
“滋……滋滋……”
空气中传来了像是无数条湿抹布在玻璃上用力摩擦的声响,粘稠、恶心,令人头皮发麻。
林杏没有动。他在黑暗中轻轻按住了耳后的骨传导耳机。
“八重,拉紧结界。不管是声音、光线,还是这里的灵压,一丝一毫都不能泄露出去。否则,明天早上九龙高中的头条就是‘极道千金异变为特级咒灵’。”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八重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背景音里满是狂风暴雨和某种能量撞击的轰鸣,“但是林杏!数值爆表了!你刚才到底干了什么?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孽化,这是‘完全解放’!她的精神屏障彻底碎了!”
“我只是帮她把那个流着脓血的伤疤,狠狠地撕开了而已。”
林杏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甚至还有闲心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被冷汗浸透的洋装。
“吼——!!!”
一声不像人类的咆哮从床榻的方向传来。
紧接着,黑暗中亮起了无数双眼睛。
不,那不是眼睛。那是镶嵌在黑色沥青状流体上的宝石、珍珠、还有古董瓷器的碎片。
清水千夜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巨大的、不定形的黑色淤泥。它疯狂地膨胀着,吞噬着房间里的一切。那些价值连城的名画被卷入其中,瞬间被分解成黑色的渣滓;昂贵的明代花瓶被触手碾碎,成为了它身体的一部分。
这就是“孽(Karma)”的真面目。
在这个魔导都市里,人心中的执念一旦跨越临界点,就会引发生物力场的坍塌,将人类异化为怪物。
“林杏!快撤出来!那是‘暴食’属性的具象化,你在它面前就是一块鲜肉!”八重奈急切地喊道。
“不,这不是暴食。”
林杏侧身闪过一条横扫而来的黑色触手。那触手擦着他的发梢砸在墙上,瞬间将坚硬的防弹墙壁腐蚀出一个大洞。
他像是在观察一个失控的舞台装置,语速平缓而精准:
“八重,修正你的侧写档案。这不是因为缺乏关爱而产生的暴食,这是‘衔尾蛇(Ouroboros)’式的自我吞噬。”
“哈?你在说什么哲学课?”八重奈咬牙切齿地维持着结界。
“听着,八重。还记得那些画吗?”
林杏一边在狭窄的缝隙中腾挪,一边在脑海中飞快地构建着逻辑模型,将复杂的心理侧写转化为八重奈能听懂的语言。
“11岁之前,画作里有两个小人,留白很多,色彩明快。11岁之后,只剩下一个,且画面拥挤不堪。”
“你说过那是她想念母亲……”
“错。大错特错。”
林杏盯着那团在黑暗中疯狂扭曲、不断发出“给我……填满我……”嘶吼的怪物,眼中闪过一丝悲悯的寒光。
“如果只是没见到最后一面,那是‘遗憾’。遗憾是蓝色的,是忧郁的,它会让一个人变得安静、消沉。”
“但你看她。”林杏指着那团狂暴的黑色沥青,“这东西充满了攻击性、焦虑和毁灭欲。这根本不是遗憾,这是‘罪孽’。”
一只巨大的黑色利爪猛地抓向林杏,他狼狈地在地上一滚,那件白色的洋装沾上了黑色的污泥。
“八重,想象一下。如果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你不仅没有陪在身边,而且……”
林杏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幽深:
“……而且你正在玩。你玩得很开心,笑得很大声。你在跟你的‘幻想朋友’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躲猫猫,快乐得甚至忘记了时间。”
耳机那头沉默了半秒,随即传来八重奈倒吸凉气的声音:“你是说……”
“对。当她得知母亲死讯的那一刻,那个‘正在快乐玩耍的自己’,就成了原罪。”
林杏靠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博古架后,看着那怪物在房间里盲目地破坏,寻找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幽灵”。
“人类的防御机制是很残酷的。为了逃避这种足以摧毁理智的愧疚感,清水千夜做了一件事。”
林杏伸出手,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尽管八重奈看不见。
“她‘杀’掉了那个快乐的自己。她把那个人格——那个名叫‘千寻’的副人格,连同所有的快乐、天真、留白,全部切除了。”
这就是真相。
那个被封死的房间,不是为了纪念母亲。
那是一个刑场。
11岁的清水千夜,在那里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另一半灵魂。
“但是,林杏,这跟她现在的状态有什么关系?”八重奈的声音有些颤抖。
“关系大了。这就像是连体婴。”
林杏看着那团黑泥,它正痛苦地卷曲着,似乎在试图填补自己身体上某个并不存在的空洞。
“她切掉了一半灵魂,心里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那个空洞原本是装载‘快乐’和‘童真’的。现在空了,风就会漏进来,她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和虚无。”
“为了不让自己察觉到这个空洞,为了不让自己想起那个被杀死的‘千寻’,她开始疯狂地往里面塞东西。”
林杏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像是一位正在解剖尸体的外科医生。
“古董、名画、男人、权力……她把所有能抓到的东西都塞进那个洞里。这就是‘恐怖堆砌(Horror Vacui)’的心理根源。她恐惧的不是空白,而是空白里回荡的、那个被她杀死的孩子的声音。”
“但是,无论塞多少东西进去,那个洞永远填不满。”
“因为……”林杏看着那个怪物,轻声说出了最残酷的结论,“物质,是填补不了灵魂的缺口的。”
“这就是衔尾蛇。她为了赎罪杀死了快乐,因为失去了快乐而感到空虚,因为空虚而疯狂吞噬,吞噬得越多,内心越是荒芜。”
“这是一个死循环。直到她把自己撑死,或者是……被彻底污染。”
轰——!!
房间中央的黑泥怪物似乎听到了林杏的声音,它猛地停止了破坏。
那团不定形的淤泥开始收缩、凝聚,最终化作了一张巨大的、扭曲的脸。
那是清水千夜的脸,却流着黑色的血泪。
“找到了……”
怪物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无数只黑色的触手如同长矛般对准了角落里的林杏。
“千寻……你是千寻……”
“你回来了……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它认出了那件衣服。
或者说,它认出了那个它愧疚了整整十一年的“亡灵”。
“林杏!它锁定你了!快跑!那个能量级你会死的!!”八重奈在耳机里尖叫。
“跑?”
林杏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
他擦掉了脸颊上沾到的一点灰尘,嘴角勾起一抹凄美的弧度。
此时此刻,他不再伪装成童声。
他恢复了自己原本清冷的声音,但在那身残破的白色洋装映衬下,显得更加诡异而神圣。
“既然我是这个剧本里唯一的‘药’,我又怎么能跑呢?”
他看着那铺天盖地涌来的黑色狂潮,没有后退半步。
他张开双臂,像是一个准备拥抱海啸的殉道者。
“八重,结界撑住最后三分钟。”
“我要让这条衔尾蛇,把那吞下去的尾巴……吐出来。”
黑色的浪潮瞬间将那个白色的身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