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潮水淹没了世界。
这里不再是清水家的别墅，不再是那个堆满昂贵死物的囚笼。在“孽（Karma）”完全爆发的瞬间，现实的物理规则被强行改写，重构成了清水千夜内心最深处的地狱——一个由绝望、饥饿和无尽的黑色沥青构成的深海。
那一瞬间，林杏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穿透了骨髓。那不是物理温度的降低，而是生命力的快速流失。
那些狂暴的黑色触手，每一根都带着足以腐蚀钢铁的强酸，它们是千夜灵魂中溃烂的伤口具象化的产物。它们尖啸着，像无数条饥饿的蟒蛇，争先恐后地扑向房间里唯一的活物——那个穿着不合身白色洋装的少年。
“林杏！！你在干什么！躲开啊！！”
耳麦里传来八重奈撕心裂肺的吼声。在她的视野里，那些代表着高浓度污染的黑色数值正在疯狂吞噬着代表林杏生命体征的微弱光点。
但林杏没有躲。
他站在黑色的风暴中心，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以及一丝早已洞悉结局的决绝。
“八重，”他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失真，穿透了怪物的咆哮，“剧本的高潮，从来都不是靠逃避来完成的。”
他松开了紧握的双拳，在那铺天盖地的黑暗面前，缓缓张开了双臂。
那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是对着深渊，对着怪物，对着那个想要将他撕成碎片的绝望灵魂，敞开了自己毫无防备的胸膛。
“噗呲——”
那是利刃贯穿血肉的声音。
数十根黑色的触手瞬间洞穿了林杏的肩膀、四肢和腹部。
那件在那场早已被遗忘的葬礼上穿过的白色洋装，在瞬间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黑红色。
剧痛。
一种仿佛将灵魂放在磨盘上一点点碾碎的剧痛瞬间炸裂。
林杏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却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但他的脚步没有停。
他顶着那些贯穿身体的触手，拖着正在崩坏的躯体，一步，一步，向着风暴的最中心走去。
那里，有一张巨大的、扭曲的、流着黑色血泪的脸。
“饿……好饿……”
那个怪物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呢喃，它的声音像是无数个孩子在枯井底下的哭泣。
“千寻……千寻……别丢下我……让我吃了你……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它感受到了鲜活的血肉进入了自己的体内。
那种久违的“填满感”让它疯狂。它贪婪地蠕动着，更多的黑色沥青顺着伤口钻入林杏的血管，试图将这个祭品彻底同化。
然而，它没有看到林杏嘴角的笑意。
“吃吧。”
林杏轻声说道，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挑食的孩子。
“如果这样能让你安静下来的话。”
下一秒，他的瞳孔深处，亮起了一抹幽蓝色的光芒。
那是属于“救赎圣女”——或者说，属于这个异界来客真正的天赋能力：
【灵魂吸尘器（Soul Vacuum）】。
在这个世界上，除魔师们或是斩杀孽，或是封印孽。只有林杏，他是在“吸食”孽。
他将自己的灵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过滤器。
“轰——！！”
一股庞大的吸力骤然从林杏体内爆发。
那些原本正在疯狂侵蚀他的黑色能量，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入侵者，而是被捕获的猎物。林杏的身体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开始疯狂地虹吸着千夜体内那些积压了十一年的、腐烂的、恶臭的情绪。
暴食、恐惧、悔恨、孤独……
这些足以让普通人瞬间发疯的负面情绪，顺着血液，毫无保留地冲刷着林杏的神经。
如果说千夜的痛苦是“饥饿”，那么林杏现在承受的，就是“撑裂”。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搅动。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在他眼前炸开：
——11岁的雨夜，躲在衣柜里窃笑的女孩。
——葬礼上冰冷的棺木，大人们指指点点的目光。
——深夜里对着镜子，拿着剪刀剪去长发时的疯狂。
——以及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房间，永远在滴血的心口。
“呃啊……”
林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他的皮肤表面开始出现黑色的龟裂纹路，那是“孽”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痕迹。他的胃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那是由于过度吸食负面能量而引发的生理性剧痛——也就是系统所说的“代价”。
但他依然在笑。
虽然那笑容因为剧痛而显得有些扭曲，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他终于走到了怪物的面前。
那个由黑色淤泥构成的巨大怪物，在他疯狂的吸食下，身形已经缩小了一半。它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类，它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弱小的“食物”，会变成一个能够吞噬它的“捕食者”。
“别怕。”
林杏抬起那只已经被黑色纹路爬满的手，不顾上面被强酸腐蚀得血肉模糊，轻轻地、坚定地，按在了怪物那张扭曲的脸庞上。
或者说，按在了那个原本应该是“额头”的位置。
“吸取”只是第一步。
如果只吸不填，那个空洞依然存在。
要想真正终结这条衔尾蛇的循环，必须有人跳进去，填上那个被切除的缺口。
“共情（Empathy）·链接。”
林杏闭上了眼睛。
他调动起自己灵魂中最纯净、最温暖、也是最宝贵的那一部分——那是他作为“林杏”，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工具所拥有的记忆与情感。
他把自己切碎了。
为了修补另一个破碎的灵魂，他选择将自己凌迟。
一束柔和的白光，顺着他的掌心，注入了那片漆黑的泥沼。
……
精神图景·深海之下
在那片绝对黑暗的精神世界里，林杏看到了真正的清水千夜。
不是那个霸道的黑道大小姐，也不是那个恐怖的怪物。
而是一个蜷缩在深渊底部，只有11岁模样的小女孩。她浑身赤裸，身上缠满了黑色的荆棘，正瑟瑟发抖地抱着膝盖，闭着眼睛，堵着耳朵，拒绝这世界的一切。
周围是无数张嘴，在对着她尖叫：“是你杀了她！”“是你害死了妈妈！”“杀人凶手！”
忽然，一滴温暖的水珠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小千夜茫然地睁开眼睛。
她看到黑暗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穿着残破白色洋装的大哥哥，像是从光里走出来的天使，虽然他浑身是血，虽然他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
林杏漂浮在这片深海里，他忍受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将自己的一片片灵魂碎片，像拼图一样，轻轻地贴合在女孩身上那些残缺的伤口上。
“疼吗？”他轻声问。
小千夜呆呆地点了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没关系，我帮你疼。”
林杏微笑着，将一段记忆送入了她的脑海。
那是一段虚构的，却又无比真实的记忆——
在那段记忆里，那个雨夜并没有那么冷。那个叫“千寻”的副人格并没有被杀死，她只是玩累了，睡着了。她化作了一颗星星，藏在了千夜的心里。
那是一段关于陪伴、关于宽恕、关于“即使不完美也被爱着”的温暖体验。
现实世界中，林杏的身体正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负。
千夜体内的“孽”在做最后的挣扎，它们疯狂地啃噬着林杏的肉体，想要阻止这股温暖力量的入侵。林杏的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染红了那件白色的衣襟。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鸣声尖锐得像是在钻脑。
但他抱住了那个怪物。
紧紧地，死死地抱住了它。
就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抱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的皮肤被腐蚀得滋滋作响，他的骨骼因为巨大的压力而发出脆响。
这简直就是一场酷刑。
但他却把头轻轻靠在那个怪物的肩膀上（如果那一团黑泥还有肩膀的话），在那充满了恶臭和血腥味的空气中，轻轻哼起了一首歌。
那不是什么圣歌，也不是什么咒语。
那是他前世记忆里，小时候外婆哄他睡觉时哼过的，最简单的童谣。
摇篮摇啊摇，
无常的风啊，
温柔的夜，
永不醒的雨。
歌声破碎，沙哑，带着血的气息，却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在这温柔得令人想哭的歌声中，奇迹发生了。
那团狂暴的黑色沥青，停止了沸腾。
那些狰狞的触手，在这歌声中像是被安抚的毒蛇，缓缓垂落，然后开始液化，消散。
怪物的体型在缩小，在重塑。
原本属于怪物的戾气和饥饿，被林杏一点点吸走，封印在自己的体内；而属于林杏的温柔和宽恕，则填补进了那个巨大的空洞。
“千……寻……”
怪物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嘶吼，而是变回了那个属于清水千夜的，带着哭腔的女声。
“我好疼……我好怕……”
“我知道。”
林杏闭着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清泪。他感觉自己的胃部正在剧烈痉挛，那是吸收了过量“孽”的反应。但他抚摸着怪物后背的手，依然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片羽毛。
“不用怕了。”
“空洞已经填满了。”
“我在呢。”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黑色的淤泥彻底褪去。
那个恐怖的怪物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瘫软在林杏怀里的，恢复了人形的清水千夜。
她身上的戾气消失殆尽，那双原本总是充满了死寂和贪婪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睫毛上挂着泪珠，睡颜安详得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她不再饥饿了。
因为林杏把自己的半条命，填进了她的胃里。
【系统提示：目标“清水千夜”净化完成。孽化指数归零。】
【灵魂空洞修补率：100%。】
【警告：宿主当前污染度达到临界值，身体机能受损严重。】
【开始执行世界线修正程序……】
窗外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停了。
第一缕晨曦穿透了厚重的乌云，像一把金色的剑，刺破了这漫长的黑夜。
空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瞬间消散。
别墅里那些诡异的古董、那些被破坏的痕迹，开始在一种肉眼不可见的波动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世界意志开始了它的工作。
它要抹去这一切。
抹去这场恐怖的异变，抹去关于“孽”的记忆，也抹去那个作为“祭品”存在的少年。
林杏感觉怀里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
他知道，是时候放手了。
他颤抖着松开手，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千夜放在那张凌乱的大床上。
他看着她的脸。
这张脸依然美丽，但已经没有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态。她睡得很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她十一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再见了，大小姐。”
林杏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很虚弱，每说一个字胸口都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他伸出手，想要最后一次触碰她的脸颊，但在指尖即将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又缩了回来。
现在的他，太脏了。满身是血，满身是黑色的污泥。
而她，已经干净了。
“你的剧本……已经是Happy Ending了。”
林杏扶着床沿，艰难地站起身。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剧烈的胃痛让他不得不弯下腰，冷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千夜的眼皮动了动。
世界修正的力量正在重写她的记忆。
在她的新记忆里，这一晚只是她生了一场重病。没有怪物，没有林杏，只有一个模糊的、温暖的梦境。
“……不要走……”
她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句，下意识地抓住了空中的虚无。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落在枕头上。
那是“情感残留”。
即便记忆被抹去，身体依然记得那种被填满、被救赎的温暖。心依然会因为那个人的离去而感到莫名的抽痛。
林杏看着那一滴泪，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这就是代价。
最残酷的不是死亡，而是被遗忘。
“嘭！”
就在这时，房间的落地窗被暴力粉碎。
一道红白相间的身影如同红色的闪电般冲了进来。
八重奈。
她手持御币，身边的式神纸人狂乱飞舞，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惊恐。
“林杏！！”
当她看到房间里的景象时，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曾经如同高岭之花般清冷的少年，此刻正摇摇欲坠地站在床边。
他身上那件白色的洋装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鲜血和黑色的污泥浸透，破碎不堪。他的皮肤惨白得近乎透明，脖颈和手臂上布满了黑色的血管纹路——那是强行吸纳了过量“孽”留下的诅咒痕迹。
但他还在笑。
他转过头，看着八重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小声点。”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
“别吵醒她……她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八重奈的眼眶瞬间红了。
作为拥有“灵视”的巫女，她比谁都清楚林杏刚才经历了什么。
那不是战斗。那是殉道。
是用自己的灵魂做饲料，去喂饱一只发狂的野兽。
“你这个……疯子……”
八重奈冲过去，一把扶住即将倒下的林杏。触手可及之处，他的体温冰冷得吓人。
“值得吗？啊？，值得把自己搞成这样吗？！”
林杏靠在八重奈的肩膀上，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世界正在旋转。
胃部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剧痛，那是“孽”在他体内消化的声音。他知道，这该死的胃病恐怕要伴随他很长一段时间了。
“八重……”
他虚弱地笑了笑，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床上熟睡的千夜，然后看向窗外那轮正在升起的太阳。
“这个世界的设定……真的很烂啊。”
“但是……”
“那幅画里的留白……我帮她补上了。”
“你闭嘴吧！省点力气！”
八重奈咬着牙，强忍着泪水。她迅速打出一道符咒，贴在林杏的额头上，暂时稳住他的灵体。然后她一把将这个轻得像纸一样的少年横抱起来。
“风组，撤退。”
她不敢再看那个房间一眼，也不敢让林杏再多留一秒。因为世界修正的力量已经开始蔓延，再不走，连他们也会被卷入其中。
风卷残云。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晨曦的微光中。
房间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扇破碎的窗户，证明着昨夜的风暴。
几分钟后。
阳光洒在了大床上。
清水千夜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大脑一片空白。
“我……怎么了？”
她坐起身，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是卸下了背负了十几年的重担。胸口那个一直呼呼漏风的大洞，似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温暖的充实感。
她环顾四周。
房间里依然堆满了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些曾经让她感到安心的古董，她现在只觉得拥挤和厌烦。
“真乱啊……”她皱了皱眉，“周伯，叫人把这些东西都搬走吧。”
她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板上。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窗边的地板上。
那里有一滩未干的水渍，混杂着一点点……黑色的痕迹？
她走了过去，蹲下身。
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
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悲伤瞬间席卷了全身。
“呜……”
千夜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疯狂往下掉。
“为什么……”
她茫然地摸着自己的脸上的泪水。
“我为什么在哭？”
她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明明感觉自己病好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掉了什么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她抬起头，看向那扇破碎的窗户，看向窗外那片洗刷一新的蓝天。
在那片虚空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个白色的、模糊的背影，和一个温柔得令人心碎的声音在轻轻哼唱：
摇篮摇啊摇，
无常的风啊，
温柔的夜，
永不醒的雨。
“谁……”
千夜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到底……忘记了谁……”
风穿过窗户，吹起窗帘。
没有人回答她。
因为那个剧本，已经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