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揽星峰顶的摘星阁兀立在深沉的夜色里,檐角下悬着的几盏琉璃宫灯,光芒被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吞吃得只剩一圈模糊晕黄,无力地舔着冰冷的石阶。
阁内,鲛绡帐低垂,隔绝出一片死寂的暖香。
封宇僵立在床榻边,手脚冰凉,额角却沁出细密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洇湿了雪白的中衣领口。
他死死盯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梦。
那海啸般涌入脑海属于另一个“封宇”的记忆,带着冰冷的真实感,几乎要将他的头骨撑裂。
不是他洋洋得意穿越而来的《神尊道途》游戏世界,不是他靠着系统提示和下作手段强娶了五位绝色女主、自以为坐享齐人之福的旖旎春梦。
是真相。
是血淋淋的、令人神魂战栗的真相。
他,封宇,这个躯壳的原主,根本不是什么天命反派,而是一个在既定的命运齿轮下,被无情碾碎、连齑粉都不剩的可怜虫!
那些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动用禁药与阴损契约才“得到”的妻子们——
清冷出尘、被他用宗门大义和救命之恩胁逼成婚的云渺仙子,他的“师尊”,未来会是剑断万古、独坐云端的无情仙尊。
雍容华贵、被他设计玷污清白后不得不下嫁的昭华女帝,未来会是统御八荒、言出法随的九天神凰。
娇俏可人、被他以家族存亡相要挟强纳为妾的小师妹苏灵儿,未来会是执掌因果、颠倒轮回的混沌道主。
还有那被他趁重伤昏迷时强行缔结血契的龙女敖曦,未来龙吟震碎星河;
被他用祖传困妖锁链禁锢、日日索取元阴的狐仙涂山玉,未来一颦一笑倾覆寰宇……
她们哪一个,不是气运所钟的天命之女?
哪一个,不是未来屹立在诸天万界巅峰、跺跺脚便能令星河摇曳的至高存在?
而他封宇,在原本的剧情里,是什么?
是阻碍她们与真命天子相遇相知的绊脚石,是玷污她们清白、扭曲她们命运的卑劣小人,是……她们道心上必须抹除的瑕疵,是未来她们与那位天命所归的“男主”情意渐浓、黑化属性彻底爆发时,第一个要被清算、用来祭旗的阻道者!
记忆最后定格的一幕,是漫天交织的法则锁链,是冰冷刺骨的杀意,是五道模糊却至高无上的身影,联手将他所在的时空连同神魂,彻底湮灭。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仿佛从未存在过。
“呃……”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封宇死死捂住嘴,将翻腾的气血压了回去,脸色惨白如纸。
冷汗早已浸透重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又一阵恶寒。
病娇……
对了,还有那个该死的、只对“男主”开放的隐藏属性!这些未来大佬,在原本的故事里,对那位真命天子是何等的情深不悔,甚至可以为他屠戮苍生、逆转时空。
而对自己这个丈夫?
封宇毫不怀疑,那份深藏的“病”,一旦有了宣泄的出口,指向自己时,只会是千倍万倍的酷烈与残忍!
不能再待下去了。
一刻也不能。
什么齐人之福,什么反派逍遥,都是狗屁!
这里是十死无生的绝地,是缓期执行的刑场!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未来焚身烈焰的灼热。
走!必须走!立刻!马上!
强烈的求生欲像一盆冰水浇头,反而让他从灭顶的恐惧中挣扎出一丝清明。
他猛地转身,动作因为急迫而显得有些踉跄,扑到那张以万年沉香木打造、宽阔得夸张的雕花书案前。
案上凌乱地堆着些珍玩、玉简,还有几幅未完成的美人图,笔触轻浮。
封宇看也不看,粗暴地将它们全部扫落在地。
锦缎、玉石、画卷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胸口一窒,动作僵了一瞬,侧耳倾听。
鲛绡帐内,呼吸声依旧均匀绵长,并无变化。
是了,为了今夜尽兴,他特意在晚间的灵酿中加了足量的忘忧散,便是元婴修士,也得沉睡三个时辰。
天赐之机!
封宇不再犹豫,颤抖着手,从案几下方的暗格里抽出五张薄如蝉翼、却闪烁着淡淡灵光的月华笺。
这是修真界常用于重要文书的纸张,一旦落笔,便难涂改,且有微弱道蕴留存。
他抓起一支狼毫笔,甚至来不及蘸墨——指尖逼出一缕精血,猩红刺目,落在洁白的纸笺上。
笔走龙蛇,不,是鬼画符。
字迹潦草狂乱,几乎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带着惊惶欲逃的仓促。
“休书”二字,写得格外大,格外狰狞。
内容?无需内容!他哪里还敢写什么“七出之条”,什么“性情不谐”?
他只求割裂,只求逃离这致命的联系!
“立书人封宇,与云渺/昭华/苏灵儿/敖曦/涂山玉,缘尽于此,自此嫁娶各不相干,天地共鉴!”
血书落成,五张月华笺上猩红一片,触目惊心。
他甚至不敢多看那一个个名字,仿佛多看一眼,那名字的主人就会穿透时空而来,将他扼杀。
将休书胡乱叠起,塞进一个最低级的储物袋。
封宇开始疯狂地扫视这间奢华的寝殿。
值钱的、能快速变现的、不引人注目的……
墙上那幅可守心神的《静心图》?
摘了!多宝格上那几瓶能快速恢复灵力的“回春丹”?
拿了!
角落里那箱用于打赏下品、此刻却最便于流通的低阶灵石?整箱塞进储物袋!
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少主”,更像一个被追捕了无数次的亡命之徒。
属于前世的记忆碎片,此刻本能地复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悬挂着的一柄装饰性的短剑上,剑鞘镶金嵌玉,华而不实。
他一把扯下,拔出剑身,寒光映出他苍白扭曲的脸。
想了想,又将剑鞘扔掉,只将尺余长的剑身用布条缠了缠,别在腰间。
做这些时,他的耳朵始终竖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都如惊雷。
时间,时间不多了!
他换下中衣,套上一件最不起眼的、近乎杂役穿的灰布短打,将长发用一根木簪草草束起。
揽星峰少主那副风流倜傥、招摇过市的皮囊,被他尽数剥去,只留下一个紧绷的、急于消失在夜色里的影子。
轻轻推开摘星阁沉重的门扉,一股含着露水的寒凉夜风猛地灌入,让他打了个哆嗦,却也让他昏热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门外,雾气更浓了,五步之外已不可辨物。
巡夜的弟子似乎刚刚走过这一区域,远处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正在远去。
就是现在!
封宇像一尾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没入浓雾之中。
他没有选择通往山门的大道,那里禁制重重,耳目众多。
他凭着记忆——一部分是原主的,更多是前世那个谨慎小心的灵魂带来的直觉拐向揽星峰后山。
那里有一条几乎被废弃的“小径”,据说是早年杂役运送秽物所用,崎岖陡峭,布满苔藓,但胜在偏僻,且有一处因年代久远、灵力流转滞涩而产生的阵法薄弱点。
山路湿滑,夜露沉重。封宇深一脚浅一脚,呼吸粗重,腰间那柄短剑硌得生疼。
他不敢动用太多灵力,生怕微弱的波动会惊动什么人。
只是拼命地跑,向着那记忆中的薄弱点,向着揽星峰护山大阵之外,向着渺茫的、不知在何处的生路。
快了,就快到了……
眼前出现一片嶙峋的怪石,雾气在这里似乎淡了一些。按照记忆,那处薄弱点就在前方石壁的裂缝之后。
封宇心头一松,几乎要瘫软下去。
他加快脚步,冲向那道在夜色中宛如巨兽咧口的裂缝。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石壁的前一刹那——
“嗒。”
一声极轻、极脆的响动。
不是水滴,不是落叶。
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轻轻磕在了青石板上。
封宇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声响中,瞬间冻结。
他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低下头。
视线,一点一点,移向自己方才踏过的、布满湿滑苔藓的石阶边缘。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耳坠。
式样简单,只是一粒浑圆莹润、无丝毫杂质的东珠,在稀薄的雾气与微光里,散发着朦胧柔和、却让他骨髓都开始发冷的光泽。
这是他去年“生辰”时,特意找来,送给云渺仙子的礼物之一。
她似乎……从未戴过。
它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
浓雾无声翻涌,将他彻底吞没。
那枚东珠耳坠,像一只冰冷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