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小镇,有一个朴实到近乎敷衍的名字——青石镇。
晨雾尚未散尽,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天边蟹壳青的微光。
早起的摊贩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车,笼屉掀开,白茫茫的热气混着面食的甜香猛地扑出来,撞了封宇满脸。
他站在镇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有些怔忡。
不同于揽星峰上终年缭绕的灵雾仙葩,也不同于他记忆中那个被屏幕和代码框定的游戏世界,眼前的景象带着一种粗粝的、生动的真实感。
挑着新鲜菜蔬的农妇脚步稳健,扁担吱呀作响;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火星偶尔溅到门外潮湿的地面上,“嗤”地一声轻响,留下一小块焦黑的痕迹;几个半大孩子追逐着从街角跑过,带起一阵飞扬的尘土和清脆的笑闹。
声音,气味,触感……驳杂,旺盛,甚至有些吵闹。这就是文字描述里“人间烟火”的模样么?
不,文字描述不出来的。
文字里没有那笼屉边缘被水汽浸得发黑的竹篾纹理,没有那农妇鞋帮上新鲜的泥点,没有那铁匠胳膊上滚动的汗珠折射出的微光。
封宇慢慢眨了眨眼,心头那根自恢复记忆以来就一直绷紧到极致的弦,似乎被这平淡无奇的晨景,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沉闷却松缓的音节。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前世是游戏,是虚构。这一世呢?
是胎穿,是真实。
可这真实的底层逻辑,又分明脱胎于那个充满恶趣味的游戏框架。
他经历的恐惧,他回忆起的“剧情”,他面对的那些“妻子”,哪一个不是带着游戏设定的浓重阴影?
可脚下这湿滑的青石板是真的,鼻腔里这混合着尘土、食物和晨露的气息是真的,身体里血影遁带来的经脉刺痛也是真的。
真与假的边界,在这个世界,原来如此模糊,又如此……不必深究。
他之前纠结什么?天道如何看待他?未来女主们会不会清算他?世界的规则是否认可他的“对”?
站在这里,看着这活生生的、为了一口饭食、一份生计而忙碌奔波的芸芸众生,那些盘旋在头顶的、关于宏大命运、天道因果、病娇黑化的恐惧和疑虑,忽然变得有些……遥远,甚至有些可笑了。
不是它们不存在。
而是,在“当下”这片土壤里,那些东西,暂时找不到扎根的地方。
他只处当下。
当下,他是一个刚刚从自己“家”里逃出来的落魄修士,衣衫不整,灵力紊乱,身无长物,除了那个塞了休书和零碎的低级储物袋,腰间别着一柄可笑的、华而不实的短剑。
当下,他需要找一个地方,休息,疗伤,弄清楚自己的处境,然后决定下一步去哪里,做什么。
何必太在意那尚未发生的未来?何必用未知的审判来折磨此刻的自己?
狗策划的癖好,游戏的设定,未来大佬们的潜在威胁……这些东西像一片浓重而不祥的乌云,笼罩在远方的天际。
但他此刻,站在青石镇的晨光里,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呼吸着带着炊烟味道的空气。
跟自己的内心走。
这句话浮现出来,异常清晰。
他的内心是什么?是怂,是怕,是残留的道德底线,是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想被人伤害的最朴素的愿望,是……对“安然活下去”这点微光的渴望。
追寻那道光的人生。
那道光,不是成为至尊,不是报复谁,不是挽回什么。那道光,或许只是能在一个阳光不错的下午,安心地喝一杯粗茶;
或许只是不必再被噩梦惊醒,不必再草木皆兵;
或许只是……能按照自己那套或许不合时宜、却让自己心安的准则,平静地呼吸。
这就够了。至少,在当下,这就够了。
封宇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气息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化作一小团白雾,很快消散。连带着胸腔里积压的块垒,似乎也松动了一丝。
他迈开脚步,走入了青石镇的街道。
脚步依然不快,带着伤后的虚浮,但不再像昨夜那般惊惶欲逃。
他避开人群稍微密集的地方,目光扫过两侧的店铺。
一家门脸不大的客栈,“悦来”二字招牌已经有些褪色。
门口挂着半旧的蓝布帘子,一个伙计正睡眼惺忪地往外泼水。
就这里吧。
封宇走过去。伙计抬眼看他,见他衣着普通,甚至有些破损,气色不佳,但眼神还算清明,不像闹事的,便懒洋洋地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要一间僻静点的房。” 封宇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还算平稳。
“上房一晚一块下品灵石,普通房半块。先付账。” 伙计公事公办。
封宇从储物袋里摸出半块略显黯淡的下品灵石,递过去。
这是他那箱低阶灵石里成色最差的一批,正好用来支付这种凡俗与低阶修士混杂之地的费用,不扎眼。
伙计接过,掂了掂,随手丢进柜台下的钱匣,取出一块系着绳子的木牌:“丙字七号房,后院左手边第三间。热水自己打,饭食另算。”
封宇接过木牌,点点头,掀开蓝布帘子走了进去。
客栈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木头、灰尘和廉价油灯混合的气味。
他按照指引,穿过略显嘈杂的前堂,走到后院。
后院不大,青砖铺地,墙角长着些顽强的杂草。丙字七号房在角落,确实僻静。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床一桌一凳,窗户很小,糊的窗纸也破了几个洞。
但封宇看着这简陋的房间,心里却奇异地升起一丝安稳感。
至少,暂时,这里没有揽星峰的奢华与压抑,没有那些令他窒息的身影和目光。
他反手关上门,插上门闩。
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很硬,被褥也带着潮气。
但他只是坐着,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响。
然后,他盘膝坐好,闭上眼睛,开始尝试梳理体内紊乱的灵力,修复血影遁造成的损伤。
他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喘息。未来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此刻,在这破旧客栈的小房间里,他只想先处理好“当下”的伤,然后,睡一觉。
至于那道光……一步步走吧。
跟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