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宇的脚步在密林间越来越慢,最终彻底停下。
他靠在一棵古树虬结的树干上,胸膛微微起伏,不是因为奔跑的疲惫,而是心头翻涌的、迟来的思绪。
苏灵儿离开了。
没有追杀,没有探查,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藏身的巨石。
她只是……处置了那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
封宇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刚才那一幕。少女娇叱,剑气精准而……克制。
是的,克制。以苏灵儿显露出的修为,绝对不止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若要取那人性命,不过一念之间。
但她没有。她选择了另一种惩罚,一种对男性修士而言堪称耻辱、痛苦,却……留有转圜余地的惩罚。
在这个光怪陆离、手段通神的修真界,肢体损毁并非完全不可逆转的绝路。
一些天材地宝,或是高阶修士施展秘法,接续断肢、重生器官虽不易,却也并非神话。
那油头粉面的家伙,今日之痛是实打实的,道心受损更是必然,但一条命,终究是保住了。
为什么?
封宇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树皮。
是因为苏灵儿本性并非嗜杀?
或许。游戏里的“小师妹”前期确实娇憨善良,后期黑化也是因为男主遭遇大难刺激所致。
但在这个真实世界,面对一个对自己使用下作手段的淫邪之徒,仅仅“小惩大诫”?
一个更微弱的、几乎被他恐惧淹没的记忆片段,挣扎着浮出心湖。
不是游戏剧情,是他这一世,胎穿后的真实经历。
那荒唐的新婚之夜。小师妹苏灵儿的房间外。
他记得自己当时脑子一片混乱,前世记忆的影响,对此事根深蒂固的抗拒和不安,对少女泪眼的无措,还有那份可笑的、属于自己的道德底线……种种情绪交织,让他像个傻子一样在院子里站了半宿,又坐到了石凳上。
天将破晓,露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灵儿走了出来。眼睛还有些红肿,但已没了泪光。
她身上还穿着那身别扭的嫁衣,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唯独脸颊上,有两片极其显眼的、不正常的红晕。
她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总是盛着活泼笑意的眼眸里,迅速积聚起愤怒、屈辱,还有一丝……封宇当时看不懂,如今回想起来,或许是难堪,或许是别的什么复杂情绪。
她指着他,手指微微发抖,声音因为压抑着什么而显得有些尖利:
“你……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封宇当时嗫嚅着,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苏灵儿胸口起伏了几下,猛地别过脸,不再看他,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带着十足的嫌弃和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
“滚去睡觉!”
然后,她几乎是摔上了房门。
封宇当时如蒙大赦,又浑浑噩噩,真的就……拖着僵硬的身体,找了一间空的厢房,倒头睡了过去。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尽量避免与苏灵儿单独相处,而苏灵儿,也从未再提起那晚,只是对他的态度,比之前更加冷淡疏离,偶尔对视,眼神里除了厌恶,似乎还有别的,他读不懂的东西。
如今,这两个相隔数年的画面,在这个逃亡的清晨,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留了那登徒子一命。
新婚夜,让他“滚去睡觉”。
一种近乎荒谬的猜想,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缓缓涌动。
或许……她们对他的“恨”,远没有游戏剧情里描述的、针对那个完成了所有恶行“封宇”的恨意那么……深刻入骨?
至少,没有到立刻就要除之而后快、不惜一切代价抹去痕迹的程度?
因为,这一世的他,这个怂货,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实质性的侵犯,没有日复一日的折辱。
有的,只是一个卑劣的开局,一场令人窒息的捆绑,然后……是长达数年的、尴尬的、近乎透明的“共存”。
他的不敢,他的退缩,他那可笑的道德挣扎,在她们眼中,会不会反而成了一种……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滑稽的“底线”?
一种让她们在极端厌恶和被迫捆绑之余,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复杂情绪的……不同?
就像对待一件极其讨厌、却因为某些原因暂时不能彻底毁掉的物件,虽然看着碍眼,虽然想起来就心烦,但若它自己“识相”地滚远点,甚至主动表示要“消失”,或许……也并非不能容忍?
苏灵儿今日的“留情”,和当年那声夹杂着愤怒、难堪和别扭的“滚去睡觉”,隐隐指向了这种可能性。
不是原谅,不是接纳,而是一种基于未造成实质性严重伤害前提下、极度冷漠的……忽略?
或者,是一种带着施舍意味的、极其有限的容忍?
封宇猛地睁开眼,林中晨光熹微,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
他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带着一种混合了微渺希望和更深刻不安的复杂节拍。
如果这个猜测有哪怕一分真实……
那么,他写下休书跑路,在她们看来,会不会更像是一种……终于到来的、迟到的“识相”?
她们去找父亲询问他的去向,或许并非要追回或惩罚,而只是想确认这个“麻烦”是否真的主动离开了她们的视线?
所以,才没有向父亲提及休书?
因为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消失”这个结果?
而昨夜逃亡路上那些“巧合”的物件……
封宇的心又提了起来。如果不是警告,不是标记,那是什么?真的只是巧合?还是说……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属于更高层次存在的、无意识的“痕迹”显露?
就像巨龙路过,鳞片可能会刮落,却并非有意为之?
他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基于零星线索的猜测,脆弱得如同晨露。
但至少,这猜测让他冰冷的四肢,恢复了一丝温度。
让他觉得,自己之前的亡命奔逃,或许……并非完全必要?
或许,他本可以有另一种选择,一种更从容、更不损伤自身根基的离开方式?
可惜,没有如果。血影遁已经用了,伤也受了,惊弓之鸟的状态已经深入骨髓。
而且,即便她们此刻“容忍”他消失,未来呢?
当男主出现,当她们的情感被彻底点燃,当病娇属性完全爆发,她们是否会觉得,“过去”的一切,包括他这个虽然没碰她们、却曾强行捆绑她们数年的“前夫”,依然是需要被彻底净化、不留一丝痕迹的污点?
到那时,这份因他“怂”而可能存在的、微弱的“容忍”,还会存在吗?
封宇不敢赌。
他缓缓站直身体,拍了拍沾上树皮碎屑的衣摆。眼神重新变得沉静,深处却藏着一丝更加锐利的审慎。
无论如何,跑,还是要跑的。
但与之前纯粹的恐惧驱动不同,现在,多了一份基于新猜想的、更为冷静的规划。
他不能回去。不能冒险出现在她们面前,去验证那微乎其微的“容忍”。
他必须彻底消失,消失在她们的记忆可能被男主彻底占据之前的漫长时光里。
他要去的,不再是随便一个远离揽星峰的地方。
而是一个能最大限度隔绝剧情、隔绝与任何女主产生交集可能的地方。
一个能让他安心修炼、积攒力量、真正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的地方。
同时,他也需要更小心地隐藏自己,不仅仅是容貌和气息,还有……他可能残留的、与揽星峰、与那五位女子相关的任何因果痕迹。
他想起了那几封血色的休书。
或许它们还在储物袋里,像几块烧红的炭。
或许,是时候用更彻底的方式,了结这段因果了。
不是简单地丢弃,而是……以这个世界的规则,某种更隐秘、更决绝的方式。
封宇最后看了一眼苏灵儿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空寂的山林和逐渐明亮的天空。
他转身,朝着与灰石集、与鬼跳崖、与记忆中所有可能带来麻烦的方向都背道而驰的、更深更远的荒僻地域走去。
步伐沉稳,不再惊慌,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需要找到一个地方,一个足够隐蔽、足够安全、能让他实施下一步计划的地方。
然后,彻底斩断过去,潜入黑暗。
在黎明完全到来之前,他的身影再次没入郁郁葱葱、仿佛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如同水滴归海,再无痕迹。
只有风穿过林梢,发出永恒的、漠然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