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聲
第三節 市集前的夜晚
傍晚六點四十一分，林曉悅關上宿舍房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
她的心跳依然快得不正常，手腕上似乎還殘留著咖啡廳木桌的觸感，鼻腔裡充滿了耶加雪菲的香氣，混合著陳子皓身上淡淡的、像是檀香混著金屬的氣味。
「天啊。」她輕聲對空蕩蕩的房間說。
房間裡只有她一個人。小米今晚要打工，凌晨才會回來。曉悅很慶幸，她需要時間消化今天發生的一切，需要空間讓過度運轉的大腦冷卻下來。
她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直到腿開始發麻，才掙扎著站起來。書桌上，那顆藍色的星星石頭還在素描本旁，在檯燈下泛著微光。旁邊散落著銀線和工具，是她昨晚製作「海岸星辰」時留下的戰場。
一切都不同了。
那顆石頭不再只是從溪水中撿來的靈感，它現在承載著一個真實的相遇，一段不可思議的巧合，一個關於夢境重疊的證明。
曉悅走到桌前，拿起石頭。觸感依舊是微涼而光滑的，但現在她知道了，陳子皓也夢到過它。或者說，夢到過類似的東西。這可能只是巧合，但當巧合多到某種程度，就會開始感覺像某種必然。
她打開電腦，登入「青春小店」的後台。頁面載入時，她的手指懸在觸控板上方，突然不敢點開訂單紀錄。那不再只是冷冰冰的數據，而是一個人的軌跡一個真實的、有溫度的、會沖出好喝咖啡並且手指上有細小傷痕的人的軌跡。
她還是點開了。
訂單編號 #048，狀態：已送達。
在備註欄，她寫下：「親自送達咖啡廳」，然後猶豫了一下，加上：「買家已確認收貨。」
這不是必要的，但她需要某種儀式性的結束。結束這三個月來單方面的、無聲的交流。從現在開始，一切都不同了。
手機震動，是媽媽傳來的訊息：「悅悅，這週末回家嗎？爸爸買了你愛吃的鱈魚。」
曉悅這才想起，這週末就是市集，而下週一是期中考週開始。她已經兩個月沒回家了。
「這週末學校有活動，下週末好嗎？」她回覆，加上一個愛心貼圖。
「好，照顧自己，別又熬夜。」
「知道了，媽。」
結束對話後，曉悅打開社群網站，在搜尋欄輸入「海岸線咖啡」。頁面跳出來，有官方帳號，有客人的打卡照片，還有一些活動宣傳。她點開官方帳號，最新一則貼文是兩個小時前發布的：
「今日特選：耶加雪菲（水洗）
風味：柑橘、茉莉花、蜂蜜甜感
就像某個午後的相遇，明亮中帶著溫柔的餘韻。
#海岸線咖啡 #手沖咖啡 #台北咖啡廳」
貼文附了一張照片，是從咖啡廳內部往外拍的街景，窗戶玻璃上反射出吧檯的燈光，還有隱約可見的、牆上作品的輪廓。
曉悅點讚了。這是她第一次以真實身分與陳子皓的世界產生連結，而不是透過「青春小店」的賣家帳號。
她繼續往下滑，看到一週前的貼文，是關於手作市集的宣傳：
「下週六，松菸文創園區，手作市集見！
海岸線咖啡 x CoastalWorkshop 將在A-07攤位，
帶來最新的海岸主題創作。
尋找遺失的星光，或者，發現新的海岸線。
#手作市集 #松菸 #手作飾品 #海岸主題」
貼文下面有幾十個留言和上百個讚。曉悅點開留言，大多是常客的期待，也有其他創作者說「到時候去交流」。
其中一則留言吸引了她的注意：「你們的風格和『青春小店』好像！都是海岸主題，但感覺不同。期待看到實體作品！」
留言者是「小米不迷路」小米的帳號。
曉悅忍不住笑出來。小米這傢伙，早就發現了連結，卻裝作不知情。
她回到自己的帳號，點開「青春小店」的專頁。最後一則貼文還是上週發布的「日落橘編織項鍊」作品照。她想了想，上傳了「海岸星辰」的照片，不是今天送給陳子皓的那條，而是她為市集準備的樣品，用稍小的石頭製作，鍊子也略有不同。
「新作預告：海岸星辰 從夢境游進現實的一顆星，
從溪水流向海洋的一段旅程。 本週六松菸市集首次亮相， B-12攤位，青春小店等你來。
#手作飾品 #海岸星辰 #松菸市集 #青春小店」
發布後，她刷新頁面，幾乎是立刻就看到了一個讚，來自「海岸線咖啡」。
然後是一則留言：「期待在A-07看見B-12的光芒。海岸線的另一端，總有星辰等待升起。」
留言者是陳子皓。
曉悅盯著那行字，感覺耳根發熱。這不是公開的調情，但對知情的人來說，對她和陳子皓來說，這些字句有著特殊的重量。
她回覆：「同樣期待。也許不同的海岸線，會在潮汐中相遇。」
按下發布後，她向後靠在椅背上，用手摀住臉。這太超過了，太大膽了，太不像她了。但某種興奮感在她胸腔裡鼓動，像是被困了很久的鳥終於找到出口。
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小悠，不，是小米，她改回了本名。
「我看到留言了！！！妳去見他了對不對？！那個海岸線咖啡的老闆就是CoastalLight對不對？！妳今天下午沒課就是去送貨對不對？！」
一連串的問號，完美展現了小米的激動。
曉悅回覆：「對，對，對。我們見面了，聊了咖啡和創作，他下週會來市集。」
「就這樣？！」
「就這樣。」
「林曉悅，妳在騙我。一定有更多細節。他長怎樣？聲音好聽嗎？有沒有說為什麼買妳那麼多東西？」
曉悅想了想，回覆：「他長得很乾淨，聲音溫和但堅定，手指有做手工的傷痕。他說我的作品給了他勇氣，在他懷疑自己的時候。」
這次小米沒有秒回。過了幾分鐘，訊息才跳出來：
「這很浪漫欸。像是某種命中注定的創作夥伴。」
「還不知道是不是夥伴呢。」曉悅回，「可能只是互相欣賞的同行。」
「拜託，他買了妳七件作品，夢到妳的設計，還跟妳在網路上公開傳情。這已經超越『同行欣賞』了好嗎？」
曉悅沒再回覆。她放下手機，看向窗外。夜幕完全降臨了，對面宿舍的窗戶一扇扇亮起燈光，每個窗口都是一個故事，一個人生。
她的故事，在今天下午轉了一個彎，走向一片未知但閃爍著微光的海岸。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材料盒。市集在六天後，她需要準備至少三十件作品，而目前完成的只有十五件。時間不多了。
但今晚，她無法專心。
腦海中反覆播放下午的畫面：陳子皓接過包裹時的手指，他沖咖啡時專注的側臉，他談到夢境時略微害羞的表情，還有他說「這三個月來，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是誰」時的聲音。
那個聲音，現在想起來，比當時聽到的更清晰，更真實。
曉悅搖搖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她拿出預備好的材料，開始製作一批基礎款的耳環，這是市集上最受歡迎的商品，也是她收入的主要來源。但她的手指不聽使喚，繞線時總是歪掉，鑷子夾不住小珠子，甚至不小心被金屬線劃出一道淺淺的傷口。
「專心，林曉悅。」她對自己說，用衛生紙按住傷口。
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陌生號碼。
「你好，我是陳子皓。希望這個時間沒有打擾你。我從咖啡廳的聯絡表單找到你的電話，希望你不介意。」
曉悅盯著那則訊息，心跳再次失控。她該回什麼？「不介意」？「你怎麼找到的」？還是直接打電話過去？
她選擇了最安全的方式：「沒關係，不介意。」
幾乎是立刻，回覆就來了：「只是想告訴你，我戴著『海岸星辰』。它很適合，像本來就該在這裡。」
附帶一張照片：陳子皓的手腕，皮膚是健康的麥色，藍色的星星石頭貼著腕骨，銀鍊在燈光下閃著細微的光。背景是木質桌面，上面散落著一些工具和半成品的銀飾。
曉悅放大照片，注意到細節：他的手腕上有淡淡的血管痕跡，手指關節處有舊傷癒合後的淺色疤痕，桌上有一杯喝到一半的咖啡，還有一本翻開的書，書名被遮住了，只看到「海岸」兩個字。
她回覆：「看起來很適合你。那顆石頭找到它該在的地方了。」
「就像某些相遇。」陳子皓回。
曉悅感覺到臉頰的溫度在上升。這太直接了，但又微妙得剛剛好，留給她解釋的空間，也留給他退後的餘地。
她還沒想好怎麼回，下一則訊息又來了：
「市集那天，如果你需要幫忙佈置攤位，我可以早點到。我有車，可以載一些東西。」
「我自己可以處理，但謝謝。」曉悅回，然後覺得太生硬，補充：「不過如果你早到的話，可以過來喝杯咖啡。我準備了即溶的，但應該比不上你的。」
「即溶咖啡是創作人的深夜燃料，我懂。」陳子皓回，加上一個笑臉表情，「我會帶真正的好咖啡過去。A-07和B-12應該建立友好邦交關係。」
這次曉悅真的笑出來了。她可以想像陳子皓打這些字時的表情，可能是認真的，但眼中帶著笑意。
「那就說定了。友好邦交，咖啡交流。」
「還有星光交流。」陳子皓回，「對了，我發現我們用的銀線是同一個供應商。那家『星光材料行』的老闆跟我提過，有個很認真的女大學生常去，每次都買特定規格的極細銀線。那應該是你吧？」
曉悅驚訝：「你也在那裡買材料？」
「三年了。老闆阿伯還常請我喝茶，抱怨兒子不接手家業。」
「他每次都跟我說『妹妹啊，這麼細的線很難做，要不要試試粗一點的』。」
「然後妳一定會說『不用了，謝謝阿伯，我就是要這個』。」陳子皓猜。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每次都這麼說。」陳子皓回，「阿伯可能以為我們約好的。」
又是一種巧合，或者說，必然。在同一家材料行買了三年的材料，可能擦肩而過無數次，卻從未真正相遇，直到在網路上透過作品認出彼此。
「世界真小。」曉悅回。
「或者說，創作的海岸線真窄。」陳子皓說，「窄到認真行走的人，終究會遇見。」
曉悅看著這句話，很久沒有回覆。她走到窗邊，看著夜空。今天雲層厚，看不到星星，但她知道它們在那裡，在雲層之上，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著，閃爍著。
就像有些人，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直到某個時刻，軌道交會，光芒重疊。
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陳子皓傳來的一張照片：他的工作桌，上面攤開著素描本，畫著一些新的設計草圖。其中一張明顯是海岸與星空的結合，另一張則是海浪形狀的戒指。
「為市集準備的新作。」訊息寫著，「突然有了很多靈感。」
「我也是。」曉悅回，拍了一張自己工作桌的照片傳過去，混亂的材料，進行到一半的耳環，還有那顆藍色星星石頭。
「那顆石頭還有兄弟姊妹嗎？」陳子皓問。
「我昨天只撿到一顆，但溪裡應該還有。為什麼問？」
「我在想，如果找到另一顆相似的，也許可以做一對耳環，或者一個系列。」陳子皓說，「叫做『海岸星辰的對話』之類的。」
曉悅的心輕輕顫動。他已經在想合作的可能性了，在想他們的作品如何對話，如何形成一個更大的敘事。
「也許市集之後，我們可以去那條溪找找看。」她大膽地提議。
「我很樂意。」陳子皓立刻回，「我知道台北還有幾個地方有特別的石頭，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帶你去。」
「好。」曉悅回，簡單的一個字，卻承諾了某種未來。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們斷斷續續地傳著訊息。聊材料，聊技法，聊創作中的挫折，聊那些無人理解的時刻。對話流暢得令人驚訝，像是已經認識了很久，只是現在才真正開始說話。
晚上十點，小米回來了，看見曉悅對著手機微笑，挑起眉毛。
「看來我們的曉悅同學今晚不創作，改談戀愛了？」
「不是戀愛。」曉悅迅速放下手機，「只是......創作交流。」
「創作交流需要笑成那樣？」小米湊過來，「讓我看看，是誰讓我們的工作狂忘了市集還有六天就要到了？」
曉悅把手機蓋在桌上：「是陳子皓。我們在聊材料的事。」
「材料需要聊兩個小時？」小米不信，但沒有追問，只是拍拍曉悅的肩膀，「好好享受，難得看到妳這樣。不過別忘了，市集作品還差一半哦。」
「我知道。」曉悅嘆氣，看向工作桌，「但我今晚......靜不下心。」
「那就別做了。」小米難得地放鬆標準，「有時候休息比硬撐更有用。妳已經連續工作三週沒休息了。」
曉悅想了想，點點頭。她收拾好桌面，洗漱完畢，爬上床。但睡意遲遲不來，腦海中充滿了新的想法、新的畫面、新的可能性。
她拿起手機，最後傳了一則訊息給陳子皓：「謝謝今天的咖啡，還有對話。晚安。」
幾乎是立刻，回覆就來了：「晚安，曉悅。夢裡也許會有新的海岸星辰。」
曉悅微笑，關掉手機，閉上眼睛。這一次，她沒有夢到具體的畫面，只有一種感覺溫暖的，安全的，像被某種溫柔的光包圍著。
而在城市的另一邊，陳子皓坐在工作室裡，手腕上戴著「海岸星辰」，手中拿著一顆銀色的星星吊飾，正在思考如何將它與曉悅的風格結合，創造出某種既屬於他又屬於她、但最終屬於他們的作品。
牆上的時鐘指向十一點四十七分。他應該去睡了，明天咖啡廳七點半就要開門。但他捨不得結束這個夜晚，捨不得切斷這種透過螢幕流淌的、溫暖的連結。
他拿起素描本，畫下一個新的設計：兩條手鍊，一條有藍色的星星石頭，一條有銀色的海浪吊飾，可以分開佩戴，也可以扣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圓。
他在旁邊寫下：「潮汐與星辰的對話」。
然後在下方加上小字：「給B-12的創作者，從A-07致意。」
這是他為市集準備的秘密作品，不打算販售，只打算作為禮物，送給那個終於從螢幕後走出來，走進他真實世界的女孩。
陳子皓關掉工作室的燈，走到後院。夜晚的空氣微涼，帶著濕氣，像是快要下雨了。他抬頭看天，雲層散開了一些，露出幾顆頑強的星星，在都市的光害中微弱地閃爍著。
他想起了曉悅的那句話：「也許不同的海岸線，會在潮汐中相遇。」
潮汐是月亮的引力造成的，是某種超越人類控制的力量。就像某些相遇，感覺像是被某種更大的力量牽引著，無法抗拒，也不該抗拒。
他回到屋內，在睡前最後一次查看手機。曉悅沒有再傳訊息來，但他看到她更新了社群網站的狀態：
「在創作的海岸線上， 有些相遇像潮汐， 來得突然， 卻感覺像是必然。 晚安，世界。
#海岸星辰 #創作日常」
陳子皓點讚，留言：「潮汐會帶來貝殼，也會帶走沙粒。但真正特別的東西，總會留在岸上，等待被發現。」
然後他關掉手機，躺在床上，手腕上的「海岸星辰」在黑暗中隱約閃爍。他閉上眼睛，期待著夢境，也期待著六天後的市集，期待著在真實的世界裡，再次見到林曉悅。
而曉悅在宿舍的床上翻了個身，手摸到枕頭下的那顆藍色星星石頭，她留了一顆很小的、形狀不完美的，作為紀念。石頭的觸感提醒她，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她過度浪漫的想像。
六天後，市集。
六天後，她將再次見到陳子皓，不是在咖啡廳的偶遇，而是計畫中的見面。他們將以創作者的身分並肩而立，在相鄰的攤位上，分享同一片創作的海岸線。
這個想法讓她既興奮又緊張。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知道這段剛剛開始的連結會走向何方。但她知道一件事：她不想回到三個月前的那種狀態，不想回到只有作品和螢幕、沒有真實對話的世界。
創作是孤獨的，但現在她知道了，孤獨的海岸線上，還有其他拾星的人。
而有些人，你不需要解釋你的孤獨，因為他們正走在一樣的沙灘上，彎腰撿拾著同樣閃爍的碎片。
曉悅最後一次查看手機，看到陳子皓的留言。她微笑，將手機放在床頭，閉上眼睛。
這一次，她很快睡著了，夢裡沒有具體的畫面，只有一種感覺：像是站在海岸線上，手中握著一顆溫暖的星星，而遠處，有另一盞燈火，穩定地亮著，指引著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