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聲
第四節 潮汐之間
市集前三天，台北下起了綿密的秋雨。
林曉悅站在宿舍窗邊，看著雨絲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水痕。校園裡的樹木在雨中顯得深沉，綠得近乎墨色，路面積起淺淺的水窪，倒映著灰濛濛的天空。
她的心情沒有被天氣影響。事實上，這三天來，一種平靜的興奮一直籠罩著她。她完成了市集需要的所有作品，
三十五件飾品，包括耳環、項鍊、手鍊和胸針，每一件都經過仔細檢查和包裝。工作桌上現在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深藍色的包裝盒，上面印著銀色的星星，是她特別為市集訂製的。
手機震動，是陳子皓的訊息：「雨天的海岸線有另一種美。你那邊還好嗎？材料有沒有受潮？」
曉悅微笑，這三天他們保持著一種舒適的聯繫頻率，每天幾則訊息，分享創作進度、材料採買的趣事，或者只是一張照片：他沖的咖啡，她完成的耳環，窗外的雨景。
「一切都好，材料都放在防潮箱裡。」她回覆，「倒是你，咖啡廳今天生意好嗎？這種天氣應該很多人想喝熱咖啡吧。」
「比平常多三成。」陳子皓回，附上一張咖啡廳的照片——窗戶蒙著水霧，室內燈光溫暖，幾乎每個座位都有人，「小悠忙到差點打翻手沖壺。不過這種氛圍很好，像是整個城市都需要一個溫暖的角落。」
曉悅放大照片，在角落的座位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陳子皓，他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低頭看著筆電，手邊放著一杯咖啡和一本攤開的書。照片大概是小悠拍的，捕捉了他專注的側臉。
「你看起來很忙。」她回。
「在準備市集的說明卡。」陳子皓說，「我想為每件作品寫一小段文字，解釋背後的靈感。不過寫到一半卡住了。」
「卡在哪裡？」
「在想該寫多詳細。有些靈感很私人，不太適合公開分享，但又覺得如果不說出來，作品就不完整。」
曉悅理解這種掙扎。她也有同樣的困擾「海岸星辰」的靈感來自夢境，而夢境又與陳子皓有關，這要怎麼寫進商品說明裡？
「我後來想到一個方法，」她分享自己的經驗，「寫真實的靈感，但用隱喻的方式。不說『這是我夢到的』，而說『這是從夢境海岸撿拾的星光』。真實，但不赤裸。」
陳子皓過了一會兒才回覆：「這個方法很好。像是給作品一層薄紗，既保留了神祕感，又暗示了深度。」
「就像海岸上的霧。」曉悅補充，「隔著霧看海，你知道海在那裡，但看不清楚細節，反而更美。」
「你總是能用精準的比喻。」陳子皓回，「這讓我想起一件事，市集主辦方問我，願不願意在週六下午做一個十分鐘的創作分享。我想邀請你一起，如果你願意的話。」
曉悅的心跳加快了。公開分享？在人群面前？和陳子皓一起？
她還沒回覆，陳子皓又傳來：「當然，如果你不習慣公開說話，完全不用勉強。我只是覺得，我們的創作有某種對話性，一起分享可能會很有趣。」
「分享什麼主題呢？」曉悅問，先不承諾也不拒絕。
「我在想，可以談談『創作中的偶然與必然』。像是偶然撿到的石頭，如何成為必然的作品；偶然的相遇，如何影響必然的創作方向。」
這個主題擊中了曉悅。她想起那顆藍色的星星石頭，想起與陳子皓的相遇，想起這三個月來看似偶然實則充滿必然感的種種。
「我需要想想。」她誠實地回答。
「當然。還有三天，你慢慢考慮。」陳子皓說，「無論你決定什麼，我都尊重。」
對話暫時告一段落。曉悅走到工作桌前，拿起一本筆記本，那是她的靈感日記，裡面記錄了每個作品的誕生過程。她翻到「海岸星辰」那頁，看著自己寫下的文字：
「10/17，夢到一顆藍色的星星石頭，躺在沙灘上。醒來時手中彷彿還有石頭的觸感。下午在學校小溪真的找到類似的石頭，像是夢境滲進了現實。」
現在她知道，那天陳子皓也夢到了類似的畫面。這不只是她個人的靈感，而是某種共享的、超越個人經驗的創作脈動。
她繼續往後翻，看到「日落橘編織項鍊」的紀錄：
「10/10，在河堤看日落。橘色、粉紫色、金色的漸層，像是天空的溫柔告別。想用絲線捕捉這種漸變，但試了三次都不對。第四次用了特殊的編織技法，終於有了光的流動感。」
陳子皓的評價說：「日落時分的光，被編織成了可以佩戴的溫暖。」
他看懂了。
曉悅合上筆記本，看向窗外。雨勢稍微減弱了，變成細細的雨絲，在空中幾乎看不見，只有玻璃上的水痕證明它還在持續。
她做了決定。
拿起手機，她回覆陳子皓：「我願意一起分享。但我們需要先討論一下內容，我不想在台上說錯話。」
幾乎是立刻，陳子皓回覆：「太好了。如果你今晚有空，我可以去學校附近，我們找個地方討論？或者你來咖啡廳？小悠七點下班後，店裡會很安靜。」
曉悅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半。她今晚沒有安排，原本打算整理市集的擺設道具。
「我去咖啡廳吧。」她回，「七點半左右到，可以嗎？」
「完美。我會準備晚餐，簡單的三明治和湯，算是我邀請你分享的謝禮。」
「不用這麼麻煩......」
「不麻煩。我也要吃晚餐的。」陳子皓說，「就當作創作夥伴的晚餐會議。」
創作夥伴。這個詞讓曉悅感到溫暖。是的，他們正在成為某種夥伴，在創作這條孤獨的路上，發現了可以並肩行走的人。
晚上七點二十五分，曉悅抵達海岸線咖啡。雨已經停了，街道濕漉漉的，反射著街燈的光，像是灑了一地的碎金。咖啡廳的燈光從玻璃窗透出來，在潮濕的人行道上投下溫暖的方形光塊。
她推門進去，風鈴輕響。
咖啡廳裡只有陳子皓一個人，正在吧檯後整理器具。他抬頭看見她，露出笑容：「準時抵達。外面冷嗎？」
「還好，雨停了就不太冷。」曉悅脫下薄外套，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她注意到咖啡廳的佈置有些不同，牆上的作品重新排列過，中間空出了一塊明顯的位置。
「我在調整展示。」陳子皓順著她的目光解釋，「為市集的新作品騰空間。不過現在看起來有點空，像是缺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曉悅走到牆邊，看著那塊空白。大小剛好可以放一個中等尺寸的畫框或是一件大型飾品。她突然有個想法，但沒有說出來。
「先吃東西吧。」陳子皓說，從廚房端出兩個托盤，「簡單的鮪魚三明治和南瓜濃湯，希望合你口味。」
「聽起來很棒。」曉悅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托盤上除了食物，還有一小杯沙拉和兩片檸檬蛋糕。
「小悠做的蛋糕，她說一定要讓你嚐嚐。」陳子皓在她對面坐下，「她今天聽說你要來，興奮得差點又把咖啡豆撒滿地。」
曉悅笑了：「她好像對我們的......互動很感興趣。」
「她是浪漫主義者，相信所有巧合都是命運的暗示。」陳子皓說，但語氣中沒有否定，只有淡淡的無奈，「不過這次，我可能也開始相信了。」
兩人安靜地吃著晚餐。三明治的麵包烤得恰到好處，外酥內軟；南瓜濃湯溫暖濃郁，帶著淡淡的香料味。曉悅發現自己很放鬆，沒有第一次見面時的緊張，也沒有在陌生人面前吃飯的不自在。
「所以，關於分享會，」吃完主餐後，陳子皓切入正題，「我想我們不需要準備講稿，那樣太僵硬。也許可以各自準備三件作品，講背後的靈感故事，然後談談這些故事中的偶然與必然。」
曉悅點頭：「我可以講『海岸星辰』、『日落橘』，還有......『初戀粉晶』。這三件剛好代表不同的靈感來源：夢境、自然觀察，和純粹的情感概念。」
「很好的選擇。」陳子皓拿出筆記本，寫下她的提議，「我可以講『遺失的星光』、『潮間帶的星座』，還有我為市集準備的新作品，暫時叫它『雙海岸線』。」
「雙海岸線？」曉悅好奇。
陳子皓猶豫了一下，然後起身走到工作室，拿出一個木盒。他回到座位，打開盒子。
裡面是兩條手鍊。
一條是曉悅熟悉的風格細銀鍊，墜著一顆藍色的星星石頭，和她做的「海岸星辰」幾乎一樣，只是石頭稍微小一點，銀線的纏繞方式略有不同。
另一條則是陳子皓的風格，稍粗的銀鍊，墜著一個海浪形狀的銀質吊飾，海浪的曲線優美，表面有細膩的錘紋，像是真正的浪花在陽光下的閃爍。
「這是......」曉悅輕聲說。
「我做的『海岸星辰』，和你做的『海岸星辰』。」陳子皓說，聲音有些緊張，「我想展示靈感的傳遞與轉化。同樣的概念，在不同的創作者手中，會長成不同的樣貌。」
曉悅拿起那條陳子皓版的「海岸星辰」。工藝精湛，銀線的纏繞方式更結構化，石頭的鑲嵌更穩固，整體感覺更......理性？但又不失詩意。像是用數學公式寫出的情詩，精準而美麗。
「然後這兩條，」陳子皓繼續，從盒子下層拿出另外兩條，「可以扣在一起。」
他示範兩條手鍊的扣頭設計成互補的形狀，一條是彎月，一條是缺角的星星，扣在一起時，形成一個完整的圓形。
「『雙海岸線』。」曉悅理解了，「像是兩片不同的海岸，在潮汐中相遇，形成完整的環。」
「是的。」陳子皓看著她，眼中閃爍著某種期待與不安混雜的光芒，「我想在分享會上展示這個概念。但如果你覺得不適合，或者太......個人，我可以換其他作品。」
曉悅撫摸著那兩條可以扣在一起的手鍊。金屬在指尖微涼，但設計中傳達的溫暖卻透過觸覺直達心底。這不僅是一件作品，更是一個邀請，一個隱喻，一個關於連結與完整的聲明。
「我覺得很適合。」她最終說，抬頭迎上陳子皓的目光，「這完美地體現了『偶然與必然』我們偶然使用了相似的主題，必然會產生對話；我們偶然相遇，必然會影響彼此的創作。」
陳子皓明顯鬆了一口氣：「謝謝。我......很重視你的意見。」
他們又討論了分享會的細節：誰先開場，如何銜接，時間分配，可能的提問。談到創作時，兩人都變得健談而專注，彷彿這個話題有無限的深度可以挖掘。
「我常常覺得，」曉悅在討論間隙說，「創作就像是在海岸線上撿拾。你永遠不知道今天潮汐會帶來什麼，只能帶著開放的心去尋找。有時撿到寶石，有時只是普通的石頭，但如果你不停下腳步，總會遇到特別的東西。」
「而有些特別的東西，」陳子皓接續，「會改變你整個行走的方向。像是指南針突然指向新的北方，你不得不跟隨。」
「就像那顆藍色的星星石頭？」曉悅問。
「就像那顆藍色的星星石頭。」陳子皓確認，「也像三個月前，偶然看到『初戀粉晶手環』的那個下午。」
話題轉向更個人的領域，但這次沒有尷尬，只有一種分享的坦然。
「你那時候為什麼會下單？」曉悅好奇地問，「我的店當時幾乎沒有瀏覽量，作品也很生澀。」
「因為那張照片。」陳子皓說，「你把它放在一本翻開的詩集上，頁碼剛好是第44頁。那是我最喜歡的詩人的詩集，第44頁是他那首〈海岸線的盡頭〉。」
曉悅驚訝地睜大眼睛：「真的嗎？我隨便拿的，那是我室友的書。」
「我知道。」陳子皓微笑，「後來我買了那本詩集，發現你的照片裡，詩句剛好被手環遮住了一半。但露出的那半句是『在光與暗的交界處，我們撿拾遺落的。』」
「『星光。』」曉悅接上，她記得那首詩，「所以你的ID，CoastalLight......」
「來自那首詩。」陳子皓點頭，「而我後來做的『遺失的星光』，靈感也來自同一首詩。所以當我看到你的照片，感覺像是某種......呼應。」
曉悅感到一陣顫慄穿過脊椎。這已經不是巧合可以解釋的了。這是某種共時性，是兩條平行線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朝向同一個點收斂。
「那首詩的最後一句，」她輕聲說，「是『每個遺失的星光，都在另一片海岸被重新發現』。」
「是的。」陳子皓說，聲音很輕，「而我現在覺得，我可能發現了其中一顆。」
空氣在這一刻變得濃稠，充滿了未說出口的話語和過於明顯的隱喻。曉悅低頭看著杯中剩下的咖啡，液體表面映出天花板的燈光，像一片小小的、顫動的星空。
「分享會之後，」她改變話題，但聲音有些顫抖，「你有什麼計畫？我是說，創作上的。」
「我想做一個系列。」陳子皓也順著轉移話題，但語氣中有著相同的緊繃，「關於海岸線的不同時刻：日出前的暗藍，正午的耀眼金，黃昏的暖橘，深夜的銀灰。每件作品搭配一首短詩，或者一段文字。」
「像是用飾品寫日記。」曉悅說。
「是的。而且我想......」他停頓，「如果你有興趣，也許我們可以各自做一個時刻，然後形成一個完整的系列。你擅長溫暖的色調，可以做黃昏；我擅長冷色調，做黎明。然後我們可以找其他創作者做正午和深夜。」
這個想法讓曉悅興奮起來：「像是創作上的合作策展。」
「對。不只是賣商品，而是講一個完整的故事。」陳子皓的眼睛發亮，「我們可以在市集上測試這個概念，觀察人們的反應。」
他們又聊了一個小時，直到曉悅注意到時間已經九點多了。
「我該回去了，最後一班公車是十點。」她起身。
「我開車送你。」陳子皓立刻說。
「不用麻煩，公車很方便。」
「不麻煩。」陳子皓堅持，已經拿起車鑰匙，「而且我想讓你看看一樣東西。」
好奇心戰勝了客套。曉悅點點頭，穿上外套。
陳子皓關掉咖啡廳的燈，鎖上門。他的車是一台深藍色的老款休旅車，保養得很好，車內乾淨整潔，後座堆著一些材料和工具，用布蓋著。
「材料運輸車。」他解釋，發動引擎，「偶爾也載作品去展覽。」
車子平穩地駛入夜晚的街道。雨後的台北空氣清新，街道上的積水反射著霓虹燈光，像是把城市的顏色都融化成了液態的光池。
陳子皓沒有直接開往學校，而是繞了一小段路，開上河堤道路。
「我想給你看這個。」他說，在一個觀景台旁停車。
他們下車，走上觀景台。從這裡可以看到整條河的夜景，對岸的燈火倒映在水面上，隨著微波晃動，像是水底也有另一個城市，正在舉行某種光的慶典。
「我常來這裡。」陳子皓靠在欄杆上，「特別是創作卡住的時候。看著水流，想像它最終會流向海洋，就覺得眼前的困難也只是一段過程。」
曉悅站在他身旁，感受著河風帶著水氣的微涼。這個視角很特別，既在城市之中，又彷彿抽離於城市之上，像是站在現實與夢境的交界處。
「我的『日落橘』就是在這邊的河堤誕生的。」她說，「大約在這個位置往北一點。」
「我知道。」陳子皓說，「因為你的照片裡，對岸的建築輪廓和我拍的一張照片幾乎一樣。」
他又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點開一張照片，同樣的河岸角度，但時間是清晨，天空是魚肚白的漸層，河面平靜如鏡。
「這是我的『黎明灰』系列靈感來源。」他說，「我們站在同一個地方，看著同一条河，但在不同的時間，看見不同的光。」
曉悅看著兩張照片，一張是她的黃昏，一張是他的黎明。像是時間的書籤，標記著同一個地點的兩種可能。
「如果把它們放在一起，」她說，「就是一整天了。從黎明到黃昏。」
「然後從黃昏到黎明，又開始新的一天。」陳子皓接續，轉頭看她，「像是某種循環，某種永恆的對話。」
他們的距離很近，近到曉悅可以看見陳子皓眼中反射的河面燈火，像是他眼中也有整片星空。近到她可以聞到他身上咖啡和金屬混合的氣味，現在還加上雨後空氣的清新。
「曉悅，」陳子皓輕聲說，「這三天我一直在想，我們的相遇，到底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偶然，還是某種等待已久的必然。」
「也許兩者都是。」曉悅說，聲音比她預期的更穩定，「偶然的形式，必然的本質。」
陳子皓微笑，那笑容在夜色中溫柔得像遠處的燈火：「我很高興你走進咖啡廳的那天，沒有只是放下包裹就離開。」
「我也是。」曉悅承認，「我很高興你邀請我喝咖啡，而不是只是簽收。」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河面上的光之舞蹈。一輛遊船緩緩駛過，船上的燈光在水面拉出一道長長的金色軌跡，像是把夜晚切開一道溫暖的傷口。
「市集那天，」陳子皓最終說，「不管發生什麼，不管分享會是否順利，不管我們的合作想法是否可行......我都想讓你知道，認識你，是我這三個月來最美好的偶然或者必然。」
曉悅感覺眼眶發熱。她轉開視線，假裝被對岸的某盞燈吸引，但心中滿溢的情感幾乎要從胸口湧出。
「對我來說也是。」她輕聲說，然後鼓起勇氣看向他，「所以不管市集如何，我都想繼續這段......創作上的友誼。」
「友誼。」陳子皓重複，語氣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是的，創作上的友誼。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他看看時間：「該送你回去了，不然真的要錯過門禁了。」
回程的車上，他們聊著輕鬆的話題：市集要穿什麼（「舒適的鞋子最重要，要站一整天」），要不要準備名片（「我做了新的，明天拿給你看」），中午要吃什麼（「主辦方會提供便當，但通常不太好吃，我們可以自己帶三明治」）。
到宿舍門口時，正好九點五十分。
「謝謝你送我回來，還有晚餐，還有......河邊的景色。」曉悅說，解開安全帶。
「謝謝你願意來，還有願意一起分享，還有......」陳子皓停頓，「願意相信這些偶然有它的意義。」
曉悅下車，在關門前彎腰對車內說：「路上小心。明天......明天再聯絡？」
「當然。晚安，曉悅。」
「晚安，子皓。」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感覺陌生又熟悉，像是練習了很久的發音，終於在正確的時刻說出口。
陳子皓明顯也注意到了，他微笑，點頭，然後駕車離開。
曉悅站在原地，直到車尾燈消失在街道轉角，才轉身走進宿舍。她的心跳平穩而有力，像是找到了某種長久以來缺少的節奏。
宿舍房間裡，小米已經睡了，檯燈還亮著，在枕邊攤開一本書。曉悅輕手輕腳地洗漱，換上睡衣，爬上床。
但她睡不著。
腦海中反覆播放今晚的畫面：咖啡廳的燈光，南瓜濃湯的溫暖，兩條可以扣在一起的手鍊，河岸的夜景，還有陳子皓說「認識你是我這三個月來最美好的偶然」時的表情。
她拿起手機，想傳些什麼，但又覺得不需要。有些時刻，語言會稀釋它的濃度。
她打開相簿，找到今晚在河邊時偷偷拍的一張照片，陳子皓靠在欄杆上的背影，遠處是河流與燈火。照片有點模糊，但捕捉到了那個時刻的氛圍：安靜的，期待的，充滿可能性的。
她將照片設為手機桌布，然後關掉手機，閉上眼睛。
這一次，她夢到了完整的海岸線，從黎明的灰藍到黃昏的暖橘，潮汐來去，星光升起又落下。而在海岸線上，有兩行腳印，平行了一段距離，然後在某個點交會，繼續向前，成為一行。
在夢裡，她知道那是通往某個地方的足跡，某個既熟悉又陌生，既令人害怕又充滿吸引力的地方。
那是創作的海岸線，也是心的海岸線。
而在潮汐之間，有些東西正在誕生，像珍珠在蚌殼中慢慢形成，等待某一天被海浪沖上岸，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