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潮汐之間 第四節 正午的對話
預告發布兩週後,一個罕見的冬日暖陽天,李維軒來到了海岸線咖啡的工作室。
他帶來了一個用厚布包裹的物件,約莫兩個鞋盒大小,放在工作桌上時發出沉悶的聲響。陳子皓和曉悅好奇地看著,等待他揭曉。
「正午的作品,初版。」李維軒簡單地說,解開布包。
布包滑落,露出裡面的物件是一個不規則的多面體,材質是不鏽鋼和黑色玄武岩的結合。不鏽鋼部分被拋光成鏡面,反射著工作室裡的一切:窗外的陽光、後院的水景、三人的倒影。黑色玄武岩部分則粗糙原始,像是從海岸直接搬來的礁石。
但最驚人的是它的結構:當陽光從特定角度照射時,不鏽鋼鏡面會將光線聚焦、折射,在牆上投出複雜的光影圖案;而黑色玄武岩則吞噬光線,形成深邃的陰影。
「我稱它為『正午的界線』。」李維軒說,旋轉作品,光影隨之變化,「正午時分,太陽直射,陰影最短,但對比最強烈。光明與黑暗的界線最為清晰,但也最為脆弱,因為只要太陽稍微偏移,界線就會移動、模糊。」
曉悅屏息觀察著。這件作品與她和陳子皓的風格截然不同,沒有細膩的裝飾、沒有溫暖的色調,只有純粹的形式、材質和光線的對話。但它完美捕捉了正午的本質:那種毫不妥協的清晰,那種強烈到幾乎暴烈的對比。
「太強大了。」陳子皓終於開口,聲音充滿敬畏,「維軒,你完全超越了我們原本的想像。」
「這只是初版。」李維軒說,但眼中閃過一絲滿意,「我還在調整平衡。不鏽鋼的部分反射太強,有時候會搶走玄武岩的存在感。我需要讓它們更平等地對話。」
曉悅走近觀察,注意到一個細節:「這個不規則的形狀,是參考海岸的某個具體地點嗎?」
李維軒點頭:「東北角海岸,有一片特殊的海蝕平台。退潮時,黑色的岩層裸露,上面有積水的小窪,像鏡子一樣反射天空。正午時分,那些水窪閃爍得讓人睜不開眼,但岩層本身卻吸收所有光線,黑得像深夜。」
「你做了實地考察?」陳子皓驚訝。
「當然。」李維軒理所當然地說,「要表現一個時刻,不能只憑想像。我在那裡待了三天,從日出到日落,觀察光線如何與地形互動。」
曉悅感到敬佩。這是她不曾有過的創作方式,她通常依賴記憶、感受和瞬間的靈感,而李維軒則用系統性的觀察和實地研究來支撐創作。
「我們需要為這件作品準備特殊的展陳方式。」陳子皓已經進入策展思維,「不能只是放在平台上,要考慮光線角度,甚至可能需要配合人造光源來模擬正午的太陽。」
「我設計了一個可旋轉的底座。」李維軒從背包裡拿出草圖,「讓觀眾可以自己轉動作品,觀察光影變化。這也呼應正午的概念為界線的移動取決於視角的改變。」
三人討論了一個下午。李維軒帶來了不僅是一件作品,更是一種創作方法的刺激。他對材質的深入理解、對結構的精準掌握、對概念的全然投入,讓曉悅看到了創作的不同可能性。
「你們知道嗎,」討論暫告段落時,李維軒突然說,「我原本對這個企劃有些懷疑。」
「為什麼?」曉悅問。
「因為『海岸線的二十四小時』聽起來太詩意,太感性。」李維軒坦率地說,「我的創作是理性的、結構的、物質的。我不確定我們是否能真正對話,而不是各說各話。」
「但現在你改變想法了?」陳子皓問。
李維軒看向桌上的三件作品為曉悅的「黎明前的暗湧」,陳子皓的「黃昏後的餘溫」,和他的「正午的界線」。它們風格迥異,但並列時卻形成一種奇異的和諧。
「是的。」他承認,「因為我看到你們的作品不是空泛的詩意,而是有具體的物質基礎。曉悅的寶石選擇和金屬工藝,子皓的合金比例和表面處理,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不是隨感而發的裝飾品,而是嚴肅的創作。」
曉悅感到一陣溫暖的驕傲。這是來自同行的認可,而且是來自風格完全不同的同行的認可,格外珍貴。
「我想這就是這個企劃的意義。」陳子皓說,「不是要我們變得相似,而是要展示海岸線的多樣性為溫柔的黎明、強烈的正午、溫暖的黃昏、神秘的深夜。每種時刻都有它的真實,每種創作方法都有它的價值。」
李維軒點頭:「我開始期待蘇雨青的作品了。她的玻璃工藝又會帶來什麼樣的『深夜』?」
「她說下週會帶初版來。」陳子皓查看行事曆,「到時候我們四個可以正式聚齊,討論整體展陳。」
李維軒離開後,曉悅和陳子皓繼續留在工作室。冬日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正午的界線」上投出細碎的光斑。
「他讓我們的作品看起來好小。」曉悅半開玩笑地說,看著自己的項鍊和李維軒的雕塑並列。
「不是小,是不同尺度。」陳子皓糾正,「項鍊是個人佩戴的親密尺度,雕塑是空間中的存在尺度。沒有優劣,只有不同的對話對象。」
曉悅明白他的意思,但心中還是有種微妙的比較心態。這是創作人難以避免的,看見他人作品的強大時,會懷疑自己的是否足夠好。
「你在想什麼?」陳子皓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沉默。
「我在想,我的創作方法是不是太......依賴直覺。」曉悅坦承,「維軒有系統的觀察和研究,你有嚴謹的工藝和結構,而我更多是靠感覺、夢境、瞬間的靈感。」
陳子皓走到她身邊,認真地看著她:「曉悅,創作方法沒有高低之分,只有適不適合創作者。你的直覺不是隨機,而是長期觀察和感受的內化。就像海邊的居民能從風的味道預測天氣,那不是魔法,是經驗的累積。」
「但是......」
「沒有但是。」陳子皓溫和但堅定地說,「記得你的『海岸星辰』嗎?那顆石頭不是偶然撿到的,是因為你長期訓練自己觀察自然,才能在溪水中注意到那抹特別的藍色。你的夢境不是憑空而來,是因為你整天都在思考創作,潛意識才會在夢中繼續工作。」
曉悅看著他,感到眼眶發熱。這個人總是能看到她看不到的自己,總能用語言幫她理清混亂的思緒。
「謝謝你。」她輕聲說。
「我只是說出事實。」陳子皓微笑,「而且你知道嗎?維軒剛才私下跟我說,他羨慕你能把情感這麼直接地轉化為形式。他說他的作品雖然強大,但有時會讓人覺得有距離;而你的作品讓人想靠近,想擁有,想貼身佩戴。」
「真的嗎?」
「真的。」陳子皓點頭,「所以你看,我們都在羨慕彼此擁有的,卻忽略了自己擁有的珍貴。」
這番對話讓曉悅釋然。她再次看向三件作品,這次不再比較,而是欣賞差異性為李維軒的強烈對比、陳子皓的細膩過渡、她的隱約光芒。它們像是海岸線的不同面貌,各有各的美,合起來才是完整的風景。
「對了,」陳子皓想起什麼,「松菸藝廊那邊確認了檔期,三月十五日到四月十五日,整整一個月。他們還願意提供開幕酒會的贊助。」
「太好了!」曉悅驚喜,「那我們有更多時間準備。」
「但也意味著更緊迫的時間表。」陳子皓拿出企劃書,翻到時間軸頁面,「現在是一月初,我們要在二月底完成所有作品,三月開始布展,三月十五日開幕。只有不到兩個月了。」
曉悅看著密密麻麻的時間表,感到一陣壓力,但更多的是興奮。這是真實的挑戰,真實的目標,真實的創作旅程。
「我可以調整課業,把一些選修課延到下半年。」她說,「這個企劃太重要了,我不想分心。」
「確定嗎?」陳子皓關心,「我不希望影響你的學業。」
「學業和創作不是對立的。」曉悅說,「這個企劃本身就是最好的學習:策展、合作、創作實踐,這些都是課堂上學不到的。」
陳子皓理解地點頭:「那我們就需要更有效率的時間管理。我建議我們制定每週目標,每週日晚上檢視進度。」
「好。」曉悅同意,「而且我們需要開始準備宣傳材料了。照片、影片、文字介紹......」
他們又討論了一個小時,直到夕陽西斜,工作室染上黃昏的色彩。陳子皓打開燈,準備煮晚餐,簡單的義大利麵和沙拉。
「你今晚有課嗎?」他問,從冰箱拿出食材。
「沒有,明天早上才有。」曉悅說,自然地走到小廚房幫忙,「我來切蔬菜吧。」
這已經成為他們的日常模式:白天各自工作或上課,傍晚在工作室會合,討論進度,一起用餐,繼續工作到深夜。有時候小米會來加入,有時候小悠會從前面帶點心過來,但多數時候是他們兩人,在安靜的專注中陪伴彼此。
煮麵的時候,曉悅突然說:「我有個想法,關於展覽的文字介紹。」
「說說看。」
「我們不要寫傳統的作品說明為材質、尺寸、技法那些。」曉悅邊切番茄邊說,「而是寫每個時刻的感受,像是詩一樣的短文。讓文字也是創作的一部分,而不只是解釋。」
陳子皓思考著:「像是『黎明前的暗湧:在深藍色的等待中,有什麼正在醒來。不是光,是光的預感。』這樣?」
「對!」曉悅眼睛一亮,「你完全抓到感覺了。那正午呢?」
「正午的界線:太陽在最高點停留的瞬間,影子縮到最短。所有事物都被迫顯露完整的輪廓,沒有隱藏的餘地。這是誠實到殘酷的時刻。」
曉悅停下手中的刀,看著他:「子皓,你應該自己寫這些文字。你有這種精準的詩意。」
「我們一起寫。」陳子皓說,「就像創作一樣,對話會讓文字更豐富。」
晚餐準備好後,他們在工作室的小桌上用餐。簡單的料理,但在專注工作後顯得格外美味。
「有時候我會想,」曉悅吃著麵條說,「如果四個月前我沒有開設『青春小店』,或者你沒有下單,我們現在會在哪裡?」
「我可能還在孤獨創作,每週三下午三點期待一個陌生人的新作品。」陳子皓說,「你可能還在懷疑自己是否該繼續,因為訂單太少,回應太少。」
「然後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世界上有另一個人,走在相似的海岸線上,撿拾著相似的星光。」
「但我們知道了。」陳子皓看著她,「而且我們正在一起建造一些東西,一些比我們各自能建造的更大的東西。」
曉悅點頭,心中充滿感激。是的,他們知道了,而且他們選擇了走向彼此,選擇了對話,選擇了共創。
這不是偶然,而是選擇在無數的可能性中,選擇了這一條路,選擇了彼此。
晚餐後,他們繼續工作。曉悅開始為展覽撰寫文字,陳子皓則在設計展場的佈局圖。深夜十一點,小米打電話來。
「曉悅,你今晚回來嗎?還是又要在工作室通宵?」
曉悅看看時間,驚訝地發現已經這麼晚了:「我馬上回去。」
掛斷電話後,她對陳子皓說:「我該走了,明天早上有課。」
「我送你。」陳子皓關掉電腦。
「不用,我叫車就好,你還有工作要完成吧?」曉悅指著他還沒畫完的佈局圖。
「永遠有工作要完成。」陳子皓微笑,「但送你回家比工作重要。」
這句話說得很自然,但曉悅感覺心跳快了一拍。他們之間的界線正在微妙地移動,從純粹的工作夥伴,慢慢滲入更個人的關心和情感。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寒流又回來了,空氣清冷。曉悅把臉埋進圍巾,陳子皓走在她稍前的位置,為她擋住一些風。
「下週蘇雨青要來,我們需要準備什麼嗎?」曉悅問,既是工作討論,也是為了轉移對兩人靠近的注意力。
「她喜歡喝茶,不喝咖啡。」陳子皓說,「我會準備一些好的烏龍茶。另外,她上次提到想看看我們的工作過程,也許我們可以安排一個小小的示範。」
「我可以示範寶石的鑲嵌技法。」曉悅說,「她做玻璃,應該對其他材質的處理方式有興趣。」
「好主意。」陳子皓點頭,「而且這樣能讓我們的合作更深入,不只是概念上的,也是技法上的交流。」
抵達宿舍後,曉悅在門口轉身:「謝謝你送我。還有,謝謝你今天下午說的那些話,關於我的創作方法。」
「我只是說出我看到的事實。」陳子皓說,眼神溫柔,「早點休息,別又熬夜畫設計圖。」
「你也是,別熬夜畫佈局圖。」
兩人相視而笑,然後曉悅走進宿舍大樓。她回頭看時,陳子皓還站在路燈下,向她揮手。
回到房間,小米還沒睡,正在看電腦。
「你們今天進度如何?」小米問。
「李維軒帶來了正午的作品,很震撼。」曉悅脫下外套,「是完全不同的風格,但完美契合概念。」
「那很好啊,多樣性。」小米說,「對了,我今天在學校聽到一個傳言。」
「什麼傳言?」
「有人說你和陳子皓在交往,這個企劃只是你們談戀愛的幌子。」小米小心地說。
曉悅身體一僵。儘管預料到會有這樣的閒話,但真的聽到時還是會刺痛。
「誰說的?」
「設計系幾個同學,他們看到你們的預告,就在那邊猜測。」小米說,「我當場反駁了,但你知道,流言一旦開始就很難停止。」
曉悅坐下,感到疲憊。創作已經夠挑戰了,為什麼還要面對這些無謂的揣測?
「我們沒有在交往。」她說,但聲音有些無力,「至少......還沒有明確的定義。」
「但你們有感覺,對吧?」小米輕聲問。
曉悅沉默了很久,最終點頭:「對,我們有感覺。但我們也同意不急著定義,不讓個人感情影響專業合作。」
「這很難。」小米實話實說,「感情不是你能控制的,它會自然生長,自然表達。」
「我知道。」曉悅嘆氣,「但我們想試試看。我們想證明,創作夥伴可以也是重要的人,而不一定要二選一。」
小米理解地點頭:「我支持你們。只是提醒你,外界會有各種聲音,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謝謝你,小米。」曉悅真誠地說,「有你在真好。」
那晚,曉悅躺在床上,思考著小米的話。是的,感情不是能控制的,它像植物一樣自然生長,像潮汐一樣自然來去。她和陳子皓試圖在專業與個人之間劃出界線,但那條界線正在被情感慢慢侵蝕、重劃。
但她不害怕。因為她知道,無論這條界線最終在哪裡,他們都會誠實面對,尊重彼此,保護好他們共同建造的創作世界。
窗外,夜空清朗,星星清晰可見。曉悅想起陳子皓送她回來時,站在路燈下揮手的模樣。
那個身影、那個時刻、那些在日常相處中累積的微小溫柔,這些比任何定義都更真實,比任何標籤都更重要。
潮汐之間,界線移動。
而在創作的海岸線上,兩顆心正在學習如何既獨立又連結,如何在保持自我的同時向彼此開放。
這不是容易的課題,但他們願意學習,願意嘗試,願意相信~相信創作的力量、相信對話的價值、相信真誠的勇氣。
曉悅閉上眼睛,帶著這個確信入睡。
在夢裡,她不是獨自站在海岸線上,也不是和陳子皓並肩而立,而是四個人~她、陳子皓、李維軒、蘇雨青正站在海岸線的不同位置,手中拿著不同的創作:
寶石、金屬、石頭、玻璃。
黎明、正午、黃昏、深夜。
四種光線,四種溫度,四種對話。
潮汐來去,但他們手中的創作閃爍著,像是海岸線上永恆的燈塔,指引著彼此,也指引著所有尋找海岸的人。
而在潮汐之間,在光線之中,有些東西正在完整而不是結束,卻是開始。